一夜脚夫

那是我初中毕业失学后到大队林场守护林子的第二年，个头依然很小。

吃过晚饭后，夜风起来了，高梁秸子搭成的草屋戚戚嚓嚓地发出响声，漫山的槐树黑影晃动，显得幽远而苍茫。

放蜂的老雍来找我，说他们放在狐仙庙上的最后两桶蜜蜂要找人担到二十里外的黎家寺，问我愿不愿意挣这一块五毛钱。他刚说完，就后悔了，觉得自己说话太不切实际。他说：“那两桶蜂少说也有九十斤重吧，又是山路，又是夜路，就不为难你了，我干脆去找别人啊！”

虽然我的身体当时可能还没有九十斤重，可家里非常困难，一块五毛钱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大的诱惑。我想了想，还是答应下来了。

我收拾好挑子，老雍先走了，说等到把蜂挑到黎家寺再给我那一块五毛钱。

山里的风更大了，漫山的槐树都在隐隐作响，水库里的水浪哗哗啦啦地拍打着堤岸，天上漂着一弯瘦瘦的月牙，朦朦胧胧的，我一个人挑着行李上路了。

先得走一段慢上慢上的斜坡路，由于刚刚挑上担子，并不觉得有多累，可是，汗水还是不停地流出来，不一会儿就打湿了脊背和头发。走一阵歇一阵的，约摸一个小时后,终于走上了柳树岭。我知道这才是五分之一的路程，也是最好走的一段。去年林场把一头公牛阉了，阉了的牛不能让卧着，要有人牵着在山路上慢慢地走，我手牵着牛走过这一段山路。

歇了一会儿，我又上路了。小路在山脊上绕来绕去，路边尽是水桶粗、水瓮粗的槐树。走一阵抬头望望，瘦月牙就像是挂在老槐树上，能看到不少槐树上是有鹊巢的，一个、两个、三个……山下是两个长长的、散散的村庄，东边是周河村，西边是陈湾村。村子里看不到一盏灯光，人们已经入睡了，只能听到几声或长或短的狗吠。陈湾村是我大姑家的村子，大姑在三年前得病去世了，在夜里看上去有些悲凉的感觉；周河村和十几里外的我们村是有缘分的，我们村少说也有五六个老太婆的娘家就在周河村。我挑着行李在两个村子侧面的山梁上走夜路，就像做梦一样。可是，梦是轻的，我的肩上却压着沉重的担子，脚下是坎坷而迷茫的山路。

接下来的路乱乱的，因为它伸进了一个叫雍家沟的村子。伸进村子的路七扭八拐，不好辨识，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人家的场院里或插着篱笆的菜地里了，得退回来重新走。村庄里很黑，不时会扑出一条黑狗或麻狗，有时，几条狗从几面扑过来，我得依着一面墙或一面石砍躲着，才不至于被狗咬伤。在村子里绕了好久，才算出村。再次走上荒远寂静的山路，听着村子里的狗还在零零落落的叫着，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处。我把挑子放在山梁上，凉风吹着被汗水打湿的衣衫，内心涌起一阵阵酸楚。一个十四岁的乡村少年，过早地跌入了生活的艰辛，在荒山野岭的暗夜里，承受着过于沉重的负荷，他还不知道如何追问自己苦涩的命运。

山路弯弯，再走几里，就是上沟垴村了。这里的山上更是光秃秃的，只偶尔长着一蓬蓬狼牙刺或一棵两棵黑黑的柏树。我婆的娘家就在上沟垴村，村子里上上下下都是石板路、石板巷，家家户户都很穷苦。我婆在世的时候，我有时陪婆回娘家，和婆一路走在漫长而绝望的山路上，婆总爱哼那些敬神时唱的曲子，悲悲戚戚，像在哭泣。记得有许多次，婆哼着哼着真的就哭了，泪流满面，坐在路边，望着远山，半天回不过神来。我不知道婆是想念早已去世的爷了，还是想起别的什么心酸往事。婆是从这条路上被人用轿子抬着嫁到我们家的，这条路上有婆太多的记忆。

多少年后，她的孙子挑着和他年龄不相符的担子，要摸黑去更远的地方。月亮已经没有了，天空也是一片黑。想着心酸往事，肩、背、腰、腿酸痛更加让人难以忍受，步子也开始蹀蹀躞躞起来。一道道山梁高得就像有千尺，远得就像有千里。我开始知道同样的一段路，在人最困苦的时候，会成千倍、成万倍地变得漫长，变得坎坷，变得令人绝望。我更需要频繁地歇气，扁担像刀子一样割着肩膀，担子比千斤还重。我后悔自己为什么如此冒失地答应了这个差事，挑起这么沉重的担子啊！我是受过太多屈辱的人，可眼前的一道坎我几乎翻不过去了。坐在黑夜里，野风吹着散乱的头发，吹着路边的荆棘，我开始失声痛哭……不知过了多久，一只野兔从荒草里跑出来，又跑进另一蓬荒草里，我被它惊醒了：夜深了，再困苦也得一直朝前走，答应人家的事已是不能推脱掉的，只能继续走下去了。

好在最后一程路是下坡路。在看到黎家寺的庙宇的影子时，我一下子有了信心，踉跄着往下走，几次差点跌倒在路边，但还是坚持到了目的地。

到了庙上，老雍迎上来说：“没有把我的蜂箱摔坏吧？”我苦苦一笑，此时，所有的困苦都释然了。

我只在黎家寺喝了一口水就往回走，黑沉沉的山坡一座接着一座，连我都不敢相信我竟然把近百斤行李挑到了那么远的地方。

四面一片漆黑，野风簌簌地吹着，我被汗水浸湿的衬衣口袋里装着我辛苦一夜挣到的一块五毛钱。等我返回到周河村后的山梁时，村子里的鸡已在打鸣，东边天空也已泛白了。

我回到林场，哑巴同事已坐在草房边的土场上了，哑巴用双手比划着，说我瘦了，让我去休息，可我哪能休息啊！我把长年累月放牧的四头牛赶到枯枯瘦瘦的山坡上，它们在静静地啃着一些矮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