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情散乱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2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立   春

 

 

一提起春天,我就想起了汉江流水上搭着的木板桥,长长的,黑黑的,就像是吴冠中笔下的线描画。它倒影在江水里,让你看上去,水上一座桥,水下一座桥。

那年也是立春,我看见一个小女孩子沿着木板长桥从汉江南岸走来,左手拉着她的瞎子爷爷,右手举着一枝红红的桃花。

汉江北岸还是料料峭峭的,江南的春天就是那么早么?

记住了那个情景,于是,每到立春,我就一眼一眼地朝南眺望,想知道春天是怎样从南山走来的。

 

春天风大,朝南的窗户总是因为忘记了插上插销,一次次被吹开。

 

一到春天,人们都有了到四方云游一次的冲动,尽管不知道该到哪里去,也不知道到底想出远门干些什么,可人的潜意识里认定,到了远方就会出现一些邂逅,发生点意想不到的好事。

许多人最终没有出远门,他们只在自己狭小的春天流连,可是,到底无法释然,就怅然地朝远山远岭望了又望,心里多少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伤。

 

人哪怕活到很大的年龄,依然会有数不清的期待。

一年是一个时间段落,到了年末,人心里会有些失落的情绪。于是,重新期待下一个时间段落。

从很小很小的时候,人们就养成了这样一种生命节律。

 

阳光里似乎弥漫着荷尔蒙的气息。

恍惚、迷茫、疯疯癫癫。

大街上和村庄里,会遇到许多喝醉了酒的人,他们坐在柳树下哭诉。

春天的电线杆上,三天两头贴着一张或几张寻人启事。

 

河滩上,一匹白马在吃草,很远处,另一匹白马在吃草。

白马比我明白:秦岭到底有多大,世界到底有多大.

 

春天,风一场一场地把我们泼醒,你我记起了许多忘记已久的事情。

于是,内心有了或深或浅的一些疼痛.

 

在我老家,立春这天,春官会在家家户户的门口贴上一张农人赶着牛掮着犁走过柳林阡陌的图画,春官边唱边说着春天的吉语,那是春天里最动人的歌谣。

 

我记着日历上的这个节令,给哥哥打了电话,让他在老家替我完成一件最庄严的事情:把沉疴已久的母亲搀出老屋,坐在场院,晒晒春天最鲜最软的太阳,因为春光是一服最好的药。

 

春天是一道魔幻咒语,谁念好了它,春风打头的一年就会无限吉祥.

 

 

○无  眠

 

 

    春天的猫,衔走了我的睡眠。

    窗是关着的,灯也熄了,我把睡眠安排在一个静谧的地方,可是,它还是走了,无眠的躯壳只是一段干涸的河床。

    我的全部秘密都在睡眠里放着,柔软而毛绒绒的。

    就像糖溶化在甜水中,香气浮动在花瓣上,纯净藏在露水里,我的身躯是睡眠的容器,而睡眠是我保存潜意识和幻觉的容器,没有了睡眠,我的身躯就漂浮着,萍踪四方,无根无家。

    月亮是看守不住的,孤独也看守不住,没有一扇门或一把锁能把它囚禁。

    睡眠有两只永不失聪的耳朵,千里之外的叹息它也能听到。

    我躲在春风的背后,这些年了,我早己知道,春风是一只舔走所有睡眠的舌头。

    没有睡眠,我就在春天开始憔悴。

 

 

○短  信

 

 

    春天是散乱的,它不是一篇长文,只是一些短章。

 

    河水流过来了,把荒漠的河床分割成一些岛、渚、洲,版画一样,东一块,西一块。

    冬天的大地是一个整体,太多的彼岸和此岸消失了。而春天,重新把此岸和彼岸推远,把相握的手指掰开,把眺望延伸成百里、千里的空廓。

 

    谁在窗前坐了整整一上午,看了那么多乱云;谁看见岸边的柳叶越长越长、雾一样的柳絮抓狂地飞舞,谁知道西园开满了桃花,他就只去南园或者北园。

    春恨?我想起这个词,我想起这个疼彻心肺的词。

 

    春天,我看见天边总是堆着一带白云,它们好像睡着了,一堆就是三天或者一周。

    春天的地平线上,总像是站着一个等你的人,他是去年等你的那个人吗?他是十年前等你的那个人吗?

 

    每一缕春风都是邮差送来的?

    你把它剥开,里面都有一个缥缈却真切的消息,落款处写着“远方的远”。

    于是,我延着一条路走,大路接着小路,小路接着毛毛路,毛毛路通向了一片蛮荒的原野或一片静静发芽的林子。

    我知道路的尽头,那些阳光,那些风,就是它们给了我消息,勾走了我的心。

 

    人活一生,就是一只鳖在沙滩上,用沙子把自己埋起来。

    那些沙子,不是别的,是一个又一个草腥味的春天。

    所有幸福的背面都是悲凉的,走穿无限多的春天的过程,也就是被无数个春天埋葬的过程。

 

    在冬天,我很少说话,因为雪替我说了;到了春天,我还是很少说话,同样,那么多雨水会替我说。

 

    有些日子,我忘了自己的籍贯和最想去的目的地。

    随意地坐上一趟车啊,春天是多么盲目而蛮荒,它没有地址,或者说,随处都是它的地址。

    如果哪里都是春天,反而不容易找到最想找的春天。

 

    小时,我和表哥家只隔一条河,和读书的小学校只隔一道岭,和青年时代只隔着一段少年的时光。

    现在,我知道,有些阻隔是要用春天来计算的,一隔就是十次花开花谢,或者就是三十次草绿草枯。

 

    云多好,想飘到哪里就飘到哪里,雨多好,想下到哪里就下到哪里。

    我是一只飞不远的昆虫,在去天涯的路上,会留下一个小小的土冢。

    可我会在风的上游剌剌剌地振翅,风的下游会听到吗?

 

    时光不能收留我,我就收留时光。

    不仅收留,我还会带走属于我的所有时光,就像至今我的床上还铺着,从老家带来的三十年前母亲织的纯棉床单。

 

    那年春天,我在西郊种的几棵树已经比水瓮还粗了。

    我在另一个地方种的树,春风吹得它摇摇晃晃,将来我不在了,它还会把一颗颗果子落在那时的大地上。

 

    这个春天是属于你的,也是属于我的。

    同船过渡,五百年积修。那么,我们会换乘一条又一条春天的船,去渡多么遥渺、多么无际的岁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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