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滩
○草 滩
我老家的村庄在汉江北岸,站在村口能听见江水哗哗流淌的声音。小时候,江面宽阔,上上下下的木船很多,半夜披衣出来小解,残月如钩,场院边的苦楝树、棕榈树都静悄悄的站着,投下一地斑驳的影子。不经意间,就听见了江上艄公大声说话的声音,纤夫们的号子声低沉、悠远,哭一样的悲凉。我常常披着衣服愣在那里谛听,气得我母亲出来叫我,说我傻得不能再傻了。
每当到了秋天,汉江边的蒹葭花絮漫天飞舞,十天半月里,江边的村庄都在下着一场场小雪,人家的瓦楞上、篱笆上、窗棂上、人们的头发上,全都落得白白的。白絮随风扬起,恍恍惚惚,杳杳渺渺,淆乱了时空。现在想起来,我似乎就是在那种浑沌中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光的。
我小时放过几年牛,下午放学后,就把几头牛赶进江边的草浪里。二月里,草芽萌发,嫩嫩的,刚能淹没牛的蹄子;三月里,草叶勃发,渐渐就看不见牛的小腿了;四五月,阳光如泼,草在拔节,叶子婆婆娑娑地疯长着,草深了,小牛失踪了,大牛也只能看见它的犄角,有时,牛背上会站着一只小鸟或一只白鹭,起起伏伏,你会感叹“草浪”这个字眼的生动、切贴、传神的;到了夏末初秋,就得在牛的脖子上拴上一只铃铛,这样,即使几头牛在几百上千亩大小的草滩上失踪了,我也会靠铃铛的声响找到它们。记得我上六年级时读贾岛的《寻隐者不遇》时,老师说我对该诗意境的理解比别的孩子更深、更准确。
在我二十岁之前,农村还是大集体。每到腊月二十三,村里的人们都到河滩上割蒹草。大队里规定好必须在腊月二十三日凌晨开始,提前割的人就视作偷盗。到了二十二晚上,人们早早就提着灯到了河边上,人人都拿着几把磨得亮亮的镰刀。小孩子们也跟大人一起去看热闹,所以,每逢割蒹草时,小孩子简直就是过节日。好不容易等到凌晨到了,大人们争着开镰,上千亩大的草滩上到得都是人声和割草的声音。到了天亮,草滩上已基本上没有多少蒹草了,从草滩的这边望那边,遥遥远远的,割下的蒹草小山一样垛得到处都是。人们开始吃干粮,过称,运输,牛车、人力车,一行一行的搬运着。人们再也不担心过年没有柴火了。
后来的许多年,农村里学大寨,草滩都被开垦出来,种上了高梁、玉米,可草滩沙重土薄,玉米、高梁都只能长一尺来高,收获的还不如播种的种子多。于是,人们又把河滩荒芜起来。
近三十年来,我只是到过年时才回老家住几天。年前的阳光已经有几分暖意了,江水也渐渐宽起来,我年年在这个时候都要去江边转转。河滩上到处都是沙石,蒹草稀稀的、浅浅的,荒凉、旷远的沙丘间,农民用长绳牧着几头木然的牛,在更远处,还有一只或两者白羊,咩咩地叫着。江上早已没有了上下的木船,一条江空空的,寂寂地发出一些水声。
我从小就是爱草的,一滩一滩的草,满眼满眼的草,无边无际的草,荒凉或茂盛的草,单纯或杂乱的草,开花或不开花的草,浅绿、深蓝或白了头的草,草兮草兮,内心总是涌起难以言说的既明朗又悲悯的情思。
可能因为我家祖祖辈辈、舅姑姨亲都是蓬蒿茅艾一样的草民的缘故吧,我对草的感情既深切又绵长,每到一处,我首先注意的是那里的草,总是深情地看着他们,临别时,我会回首再回首,记住那些草,贪心地再次嗅嗅它们的气息。
我至今还没有去过大草原,等有机会了,会在草原上住上很久的一段时间。
草很多的地方,才是我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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