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望洋州是故乡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2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西望洋州是故乡

 

我是洋县人,在外地生活已经有三十多年了。随着年龄的增长,对老家的感情愈加浓重,一个人独处的时候,眼里、心里总是漫漶着那里的人事村镇、草木山水、风晨雨夕,恍恍惚惚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老家,一直生活在那些亲切而透着荒凉的已经远去的岁月里。

人们说,叶落归根。虽然我还没到落叶的季节,可叶片的鲜绿里早已斑斑点点地泛着黄褐的瘢痕,秋风哗哗啦啦带来寒凉,我知道我也已到了秋叶思根的时候了。

鲁迅说,小草恋山,土人怀乡。只要还是个在烟波尘海漂泊已久、依然纯真的赤子,没有谁不越来越遥望家国故乡的。

怀乡是一种病,是一种美丽的沉疴。

 

我是洋县人,虽然洋县人在陕南以至较远的地域常常被人误解、讨人嫌弃、遭人刁难,在那些浅薄、狭隘、善于嫉妒的人的话语里洋县人只是一个贬义词,多用来戏笑、讥谑别人。可我依然自称我是洋县人。

这不仅仅出于“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的本能,即使是出于这种本能,也是天下没有泯灭理智的人可以理解的。

洋县在外地引发的一些误解和宿怨,细细想来,都是有它的历史、现实渊源的——

洋县有着特别古老的语言,这种有别于他州邻县的语言经历了漫长岁月的传承和嬗递。在语言使用过程中,有一种基本的事实是:越是古老的语言,越是穿越了悠久的时光,越是被高频度地使用,越是衍生和积存了大量的错讹,越是被严重变形和磨损,其语言越增添了悠长的、神秘的韵味,越是渗入了地域的、民族的幻觉和风土人情,于是,越是具有古奥的人文含量和独特别致的语言魅力。在一个统一标准语言的时代,它们因为太具个性而较难与普通话交融,于是,常常被讥之为土腔土调,似乎与更大多数的语言格格不入。洋县人的遭遇中,有一部分尴尬起因于语言,它们不但得不到尊重,反而常被一些人讥为笑谈。孰不知那些没有自己方言的地区,正是没有自己历史和语言的地区,从这两个向度考量,该地区大多为四方迁居的乌合之地或隶庸于别州别府的附属之乡。一个有自己独立主言的地区,其语言里所保存的人文内容是不可小瞧的,就像是肤色和血液一样,成为一个地区人们的鲜明标志。十多年前有一个阶段,我真的也觉得洋县话太难听了,于是,凡是人多的场合总不说话,以免露丑。可是,有一次我有机会和洋县剧团的一杆老乡同乘一辆车,他们几个不仅人长得帅气或靓丽,语言谈吐也很有魅力,我从此改变了对洋县语音的自卑,在许多场合敢于说洋县话了。洋县人的语言是土的,但土并不等于不美好、并不等于落后和怪诞。洋县人在语言上所受的委屈实在是冤枉,也实在是地域之外部分人的无知之讥。

洋县人的遥远老家和大多数汉人一样,是在黄河流域,是在黄土塬上,是在生长着槐树的区域。现在,有一种流行说法,不少人总爱称自己的祖籍在蜀川或者南方,除了真实的家族记载而外,更多的人还是因为北方相对落后而不愿承认北方是自己家族的原生地,就像不少国人恨不能和海外攀上血缘联系,以便过瘾地炫耀一番一样。洋县人因自己的口音、身材、脸形和关中人极肖而从不否认自己的先祖来自岭北。从另一方面看,洋县在傥骆古道南面的出口处,从关中迁徙过来,散居沃野之地的可能性极大,同时洋县的文化习俗、生活习惯也与关中如出一辙,都成了洋县人的先祖来自北方的极好证明。关中自古多帝王之都,周秦汉唐威慑四方、鞭笞天下,关中人民享尽了京畿之地的无限荣光,当然,在改朝换代时多灾殃不幸。不过,无论如何,关中居民都是强势族群,它们沿着傥骆道向南迁徙,占据了汉江岸边的千里沃野,驱散或同化了早在秦巴山地东端散居的族群。在古代,最大的族群冲突来源于对肥美土地的争夺。不消说,迁居到洋县地面的关中外来者,必然构恶于当地和邻壤的居民,形成难以隐忍的怨恨。

另一方面,关中人质朴勤苦、极会节俭,同时又勇敢强悍、天不怕地不怕,敢于向施暴者拼死命相争,不多忍让。此种性情,多被青山绿水、平安祥和、黍菽不愁、优哉悠哉、充满灵秀的岭南人小瞧,或讥之为好斗,或讽之为憨倔,或戏之为啬皮、窄卡。洋县人的性情里至今保留着这种根性的气质和血性。时光推演到现代,由于洋县人口众多,生存资源相对匮乏,要求人更能节俭,更能勤苦,更能注重生存实际,于是,洋县人身上、血里的那些特性就更多地表现出来了,周围县份对他们的看法不乏偏激。前些年,中国人不知怎么了,较多地议论河南人,编出种种不怀好意的故事贬损河南人。洋县人在岭南的处境,也是如此,他们一直抱有较深的成见。前几年我在乘车去佛坪的路上,有两个二百五老汉的一段对话深深地伤害过我。一个说:“洋县那些穷忪,没见过钱。给可怜巴巴的一二十块钱就撅起沟子搞一天,沟子晒得一股大粪臭!”另一个说:“是的,我们逛逛荡荡地耍一天,没有三四十块钱别想打发!”我白了那两个人一眼,他们身上穿着救灾衣服,吃着救济粮,说话却如此不知羞耻!写到这里,我想到有时回老家所见所听到的一些事情:有村里人拉上一架子车蔬菜去集上守一天,卖不过,又满满一车拉回家,甚至连买一碗面皮的钱也没有卖到;前几年哥哥种了几亩大蒜,最后蒜价低得可怜,他就直接把一地大蒜耕埋在土里……陕南,乃至陕西人都知道,洋县的农副产品价格是最低的,换而言之,洋县农民的劳动是最不值钱的,收入是最少的。历史和现实逼人生成某种性情,洋县人何尝不想铺张,何尝不想气派!

洋县有着悠久的文化传统。旧时,县城有书院,有文庙,远一点的地方有智果寺,有李家寺,有龙泉寺……有名播四方的华阳镇,有开明寺砖塔,有贯溪、黄安、谢村、马畅、八里关的戏楼,有众多的牌房……有陕南巨富刘继德、赵捷庆,有文与可为官一方住过的筼筜谷,有苏轼吟咏过的洋州三十景,是造纸术的故乡,长眠着纸圣蔡伦,有扬名神州的谢村黄酒……因此,洋县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有着绵长的文化渊源。正因如此,洋县民风淳朴,文脉不绝,代代崇尚耕读传家,出了许多文化大家。有洋州人曾亲受清乾隆皇帝嘉奖,出了许多达官贵人,仅民国便有十几位留日学生,刘继德的儿子刘宝锷曾担任南京中山陵的施工总监,赵捷庆的儿子赵启明曾参与了万吨水压机的研制……千百年来,洋县人游走四方,在各地经商、为官、做工匠、传手艺……在相邻的县份也不例外。于是,洋县便因自己文化的辐射力而给陕南乃至更大地区留下扩张和辖制的嫌疑,似乎抑制了不少地方当地的人才,造成了近似于对“殖民者”不满的情绪。

一个生存不易的地区,民风必然强悍,洋县也然。二十年前,有一次我在汉园宾馆住宿,遇到一位在汉中缫丝厂上班的老者,他说洋县人最擅长打官司、最爱搞运动。细细想来,要生活,就要争夺利益和捍卫利益,这是最易理解的道理。

许多年前,我在客车上遇到一位老太婆,是回民,她说要到华山上去。说话说到洋县时,她说,洋县人容纳别人的意识不强,从前洋县的回民很多,后来陆续搬走了,不少都去了西乡,她说西乡才是个宽厚的地方。

我当时想,也许是真的吧,因为洋县地面确实只有不多几户回民。

后来,我知道那位老太婆的话也不全对,回民离开洋县一定另有原因。

文革时紫阳县遭灾,大量逃荒的人四处寻找可以接纳的地方。据我所知,我老家贯溪一带,村村都接受了不少灾民。那时并没有行政命令,完全是村里人决定的。光我们何家门村上就接受灾民七户三十余人,据此我知道洋县人并不心硬,也并不排外。

谁都知道,所有的偏见和误解或是暂时的,或只存在于那些弱智者那里。真正有理性的人,都知道一个道理或事实:天下处处有好人,有坏人,一篙打了一船客只是一种不高明的做法,是值得鄙夷的。

 

记得前几年佛坪发了水灾,洋县人的焦虑和着急让人感动。有许多洋县人在佛坪并没有亲戚、朋友,可他们看到佛坪受灾的情形都哭了。后来一位朋友对我说,佛坪受灾的第二天,洋县县城不少人主动捐款捐物,有一位老汉卖了一大箱半胶鞋捐上,有一位新娘子捐出了几床没盖过的缎被面被子……我在编《不屈的脊梁——佛坪抗击特大水灾记实》一书时,看到了新华社、各大报纸拍摄的几百幅图片,里面有近百幅拍的是洋县四千人为佛坪灾区背运救灾物资的场景。他们冒着酷暑,汗水打湿了头发,背上都是好大一片汗水结成的盐渍;有些人的汗把纸箱都泡软了,有人手上、脚上全是伤;他们爬崖过河,翻山越岭,穿林走涧,只想把物资早早地送到灾区,让佛坪父老少受一点苦,少受一点伤……我在那本书上写了很长的抒情文字,表达了我所知道的洋县佛坪生死与共、血肉相连的深情厚意。

前不久,我到一家我很敬佩的老人那里去玩,他们是佛坪人,儿女都很出色。闲谈到洋县人的话题,他们就说这一生最大有遗憾是没有和洋县人结亲。他们总希望哪个儿子能找到洋县的姑娘做媳妇,也希望女儿能找到洋县的小伙子做女婿。他们极力夸赞洋县人如何聪明,如何会持家,如何能吃苦,让我非常感动。平时在看电视时,我们特别厌恶那些视中国为劣等民族的种族歧视方义者,总对他们愤愤不平。那么,在对洋县人的态度上,有些人正同那些满嘴放屁的民族歧视者一样,让人觉得是脑子出了问题。

现在提倡构建和谐社会,对和谐的理解要注意方方面面:党政和谐、党群和谐、各业和谐、区域和谐、族群和谐,人和大自然和谐,人际和谐……和谐是一种大智慧。

和谐就不能再盲目地构恶,和谐就要消除历史造成的偏见,和谐就要有一个平和的心态,和谐就要超越一些小恩小怨,和谐就该多些理解和体恤!

 

当然,洋县的积弊也不能忽视,一切文过饰非,一切以美遮丑,一切讳疾忌医,都不是应有的态度,都会进一步弱化了一个地区和一个族群。

由于洋县的文化传统过于悠久,因此,历史的积弊就显得特别多,历史的包袱就特别沉重,封建时代、旧时代遗留的毒素也就特别普遍,解放思想,改变观念也就特别不易。于是,这一切都严重制约着洋县人的头脑和手脚。

洋县是个农业大县,农业人口特别多,山区面积大,穷困程度比较深。虽然洋县建设了自己的氮肥厂,修筑了千秋伟业引酉工程,极大地提高了农业耕作、种植的能力,使粮食生产发生了大的改变。虽然利用自然物种资源致力于发展旅游业,打造旅游品牌。可是,无论洋县城区、集镇、还是乡村,要想在经济上翻身还有很远的路要走,还有许多艰苦的事要做。

洋县人喜欢住守,不喜欢流动。这样,吸收外面观念、技术、习俗的能力就弱、速度就慢,就不容易激活自身,奋起直追,就容易满足现状,让自己滞留在温饱线上,处于一种亚小康状态。

 

人都是恋乡的,特别是我们中国人。

无论你漂洋过海,还是生活在中国的天南海北,无论你远离过乡土,还是一直住守在老家,故乡都是永远也抽不掉的生命寄托。

远去的旧时代,故乡标志着自己家族所在,是一种力量依靠。现在家族观念淡漠了,可故乡在人们心里的分量还是不能减褪。因为,故乡有母亲、父亲,故乡有过自己的童年,故乡发源了自己的血性,故乡永远是梦的起点和有梦的底色,故乡让人的生命有了一个实在的依托,不再恍惚飘渺,故乡为我们的苦乐难耐时提供了一个眺望的方向,故乡也为我们在生命的尽头提供了一声实实在在的呼唤!

 

我爷、我婆,我父亲,我的两个姑姑和姑父,我舅舅和舅母,我姨和姨父,都早早地去世了,我的母亲已衰老卧床,去日无多;家里的老屋已拆掉了,村庄已被白色的楼房所代替,村外那些从前的庙宇、戏楼、坟园,槐林都已荡然无存,我在农村整整劳动了五年的那些田地,山坡,沟渠、水库都变得陌生了;村上的老人大多已经故去,新的一代人早已认不出来了;我婆和我父亲坟上的树都长得又高又大。

可是,我还会年年回去的,年年到老家住一段,去那些山岭上转转,朝我舅舅,姑姑,舅爷家的方向望望,看那些小路还像我小时一样,通向了远山、天边。

 

我爱着老家洋县,管它知不知道我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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