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天远水尼姑湖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2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遥天远水尼姑湖

 

自我出生,就一直住在秦岭山中。

在一般人的印像里,秦岭是蛮荒的,山大林深,谷狭坡陡,巉崖横断,鸟道盘旋,全不像"夜雨蒙蒙下,秋池碧镜平"的巴山那样鲜润而多水、诡秘而奇幻。在我小时,也是这样认为的,恨不能生长在巴山柔柔曼曼无边无际的翠绿里,给我的生命里注入更多的鹧鸪声和潺潺的流水声。后来,我到了现在的居住地——佛坪,才渐渐读懂了巍巍的名山秦岭。

秦岭山里是流淌和贮存着许多水的,究竟有多少,谁也难以想象出来。

 

我到过一个叫九池坝在地方,那个坝子并不太大,却搁着九池碧水。其实,哪里是九池啊,让你怎么数也数不清。大大小小的池子形状各异,有的像一块如意碧玉,有的像一弯月牙,有的像一只眼睛,有的像一面不规则的镜子……羞涩地,恬静地,或活泼地氤氲着那一方水土,使那里一辈辈生出许多秀男美女,演绎出醇厚和凄美的风情性事。

我到过一个叫女儿坝的地方,那里盛产绝色女子。那年秋天,水瘦山寒,我们迷迷茫茫地在秦岭山里行走,朋友说要去女儿坝,我心里有些踌躇,疑心女儿坝出美女只是山里人自夸自炫自我打趣的谑语。一条金水河干巴巴的,淙淙地淌着一线细流,溯河而上,山景虽好,心里却越来越生出些荒凉。没想到等我们踏进了女儿坝,却魔术般地闪现出另一番天地:河里停着一大片一大片的碧水,让人知道了这是一个多水的坝子。水多,桥就多,一道道索桥上走动着女子的身影,晃晃悠悠,让人恍恍惚惚地难瓣真幻。不少人家临水而居,白墙青瓦映在潭水里,空空明明,素素净净。同行的朋友说,这里的许多女子都到了山外,有的出嫁了,有的去山外的城市上学去了,她们后半生虽说是在山外度过,可对这个坝子的思念却不会断绝,三年两头地回来看看。有些女子不愿离开这里,就从山外招来女婿,一起伴着山水度过自己淡净的岁月。

我到过一个叫烂泥湖的地方,那里离遥远的石墩河街还有三十里路程。我有个朋友叫张辰林,出生在烂泥湖边。他和我深交已经有二十多年了,是心融神会、永远也不会产生一点点介蒂的那种交情。从他的口里,从他的眼神和性情里,我对烂泥湖早已有了一些了解。每个人一生都难以褪去故乡在他身上涂染的底色,他可以滤去一切记忆、习惯、爱好、方言,却不能散尽故乡风物在他灵魂里薰陶出的那种浓浓的气息。相反,我也有过一位同事和一位朋友,他们的父亲或在军界或在科技界,一生不停地在大地上游走,所以,他们随父南北迁徙,没有故乡,这样的经历给了他们永远的遗憾,他们不知道是哪里人,籍贯对他们来说缥缥缈缈,使他们的一生都有了一些无根的虚无感。和张辰林交往愈久愈深,我对烂泥湖愈产生出一种神往。那年春末,我终于可以如愿了,跟着辰林,爬过了一道道长坡,到达了那里。那个湖并不大,只有几亩的样子,湖边的苇草深可及膝,绿绿地起着波浪。湖里凫着几只白色的水鸟,比鸭子小,灵灵醒醒地扎猛子或拍翅,叫声清寂短促。当时正有一位傻傻的中年人在湖边饮牛。水牛角弯如月,后面跟着个小犊儿,不时地撒着欢儿。辰林说,从前湖里长着一种紫菱,开紫花儿,到了夏天,拔一株上来,摘牵牵连连那菱角,一只只菱角上似有篆文,让人舍不得食用,摩挲再三,最后还是馋不过,就生食起来。菱有一种奶甜味,解渴解馋。辰林家的房就在湖的不远处,老人都已不在了,门锁着,可辰林年年从西安回几次烂泥湖,隔几年就让人修葺几间祖传下来的瓦屋,他舍不得让自己的故乡随随便便淡成回忆。辰林擅书法,到了烂泥湖,我才知道该感谢那几亩烟水对他的点化。

我到过一个叫尼姑湖的地方,它在佛坪最远的一个乡的更远处,邻着草岭村。这个湖是这里的人近几年才发现的,比别的湖、潭、池子都要美。也许是它的偏、它的远、它深藏难觅而使它更多地守住了自己的原始和纯真吧!我开始以为她是一个处女湖,以为只有一些水鸟惊遇和栖息过,只有几只鹿或一群猴子在它的水湄饮过一圈一圈的宁静,以为只有一些开落无主的花瓣随风漂渡过它潋滟的水浪,以为只有天上的星星夜夜在它的碧蓝里洗澡,以为只有白云散淡无意地飘过它的上空,以为只有一些春天的蝴蝶谛听过它的喃喃然后悄然离开……可是,事实全不是这样,三十几亩大的湖面上,早已浮动过尼姑的叹息和悲凉的歌声,湖边也留下过一对痴情男女的足印。湖的西北边上,有一座倒塌千年或百年的尼姑庵,地面部分已湮灭不见,只遗下一些础石和一通碑石。碑石上字迹模糊,隐约可辨出大一点的几个字。在几十尺开外的荆棘蔓草里,偃仰着一个槽形的大石碾子,丢弃着一个石碓窝和一盘石磨。民间的事迹总是如此容易衰朽磨灭,时光天天在删简着人们留存的行踪,多少人事湮灭无闻,多少悲欢一点点地变得淡漠或失去了当初的情形。草木和石头尽管可以走得比人长久,但是它们毕竟没有清晰的记忆。尼姑湖的周遭山势平缓,青草萋萋,没有大树。野草多为茅草,褐红的茎,锋利的叶,在风中轻轻抖动,到了秋天,它们就把吐出的野棉花一样的白絮逸散进风里,颺颺弥失,隐踪匿影。

坐在这样的湖上,人就生出一些纷纷纭纭的幻想——

湖上该有一条船的,是那种被水浪浸蚀了半个世纪的旧船,桂棹而兰桨,桅杆又瘦又高,上面却从不挂帆。夕阳漫过船头,船就在晚风里一漾一漾。船上无人,或者仅有一位白衣的女子,把箫声散落得漫湖漫坡。

湖边该停驻着一匹白马,鬃鬣披拂,它在湖的另一边,影子投在湖水里,比投了影子的云还要洁白。

湖边该有一位渔父,年纪大了,只在暮色苍茫的下午撒网,晚上的船上并无渔火,渔火在岸边的草寮里,明明灭灭,若有若无。

湖上尼姑庵也让我用想象将它复原了:一簇真正的草庵,一大一小,一高一低,门前是一棵木槿树,寂静里开着雪白的花朵。草庵边早晚有炊烟缭绕,晨昏也能听到木鱼清寂的响声。尼姑庵在大半年时间里是锁着的,只有西坡的莜麦在悠闲地开花,山侧的南瓜花在招惹着蜜蜂,而庵后的榆树在挥霍着漫树的榆钱。尼姑到远方去了,出了山她就不是尼姑了,她是爱的天地里的候鸟,去找她年轻时爱着的那个人,若即若离地接触一些日子。尼姑就是如此半尼半俗地活着,在尘世释放自己生命的芳香,在禅境的寂寞里淡褪自己欲念燃醒的火焰。她的生活行踪是清晰而简约的,往返于现实和睡眠的两极,在苍凉和迷幻的两片海水中爬出爬进,丢失着种种躁动于内心的琐碎冲动,劝慰着经得起和经不起诱惑的心。

 

其实,以上这些散发着乌托邦气息的地方,只有两处我真正到过,更多的情景只是我的神游所见和虚幻的想象。但是,这些感受都是真实的,都是这片山水在几十年里给予我的珍贵馈赠,是天地对一个孤独而敏感的自然赤子的恩赐。

我常常是蘸着内心的墨水来书写半梦半醒的谵语妄言,像草木吐华、稼禾抽穗一样留存下心迹,在日子在纸页上洇润出我的梦痕.

不知谁能和我同游那一处处山水,雪泥鸿爪地留下我们斑斑驳驳的屐印.

上一篇:凉风垭听静     下一篇:空山遇雨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