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遇雨记

 

 

那时，孩子还小，她一次又一次地对我说；“咱们啥时到远处的山里春游一次啊！”

孩子在恳求，从她的口气里可以听出来，如果不去，她就会很失落。

可能谁小时候都是这样，对世界的好奇是从对远方的痴想开始的。远方总让人产生无穷的想象，也让人无限神往！

那个周末，春风徐徐，白云朵朵，天空更广阔的区域瓦蓝瓦蓝。

孩子说，我们出一次远门好吗？

我把单车擦得亮亮的，驮着女儿，沿着山路朝老庵子的方向奔去。

 

山里到处都是野花。

不知道别处的山里是不是这样？秦岭山里的野花每年都有些不一样：这一年漫山漫岭开着的多是白花，另一年却不是白花了，可能是黄花或粉色的花。也许原因在气候上，在风和雨的多少上吧！有些年份适宜这种花木生长，另外的年份却适宜其它的那些花木生长。

入了东岳沟，两面的高山上全是黄黄的花朵，密密麻麻，或稀稀疏疏，有鸟儿成群成群飞得很高。有些鸟本来就小，由于飞得高，看上去模模糊糊，显得云天更加高远和空旷。

我们不时停下来，看完一群鸟又看另一群鸟，听完一群鸟又听另一群鸟。天气晴朗，碧空如洗，鸟儿们就去天空的极高处比试它们的翅膀了，就去追逐那些淡蓝而缥缈的风了；鸟儿们没想到自己竟能飞那么高、竟能离天那么近，它们兴奋不已，撒下一天细碎的啼叫；它们一飞就飞忘了、飞远了，远得没了踪影……

我们站在路边仰头眺望，很久了，还在仰头眺望。

路上偶而遇到一个人，他或她，也会抬头仰望。望一会儿，走一会儿，走走停停地，望了又望。

春天的天空多大啊，春天的天空和大地都存在着一种难以抗拒、难以淡然的诱惑。

 

入沟十里，是王家湾，又十里，就接近老庵子了。

老庵子在这之前我还没去过。

这个地名很美，特别在这个原始美、民间美越来越少的年代，老庵子似乎就代表着一种远方。

 

当我们的单车沿着蜿蜒的山路行走到离老庵子还有几里的地方时，天空渐渐暗淡下来，白云一点点地变灰、变厚，山风骤然有了凉意。山上有许多暗影在跑，在一层暗影上重叠上另一重暗影。

不等我们调转单车，山雨已经希里索洛地落下来了。

 

这一带的山上是没有什么树木的，极高极高的青山上，多是杂花野草和荆棘藤蔓，路边更是没有树木。

这一带是空山。

雨来了，没处躲避，没处藏身。

孩子有些害怕。

我们就站在雨中，任万千的雨丝打湿我们。

好在没有雷。没有雷，雨就显得有几分温柔、就显得不那么可怕了。

 

开始，我是护着孩子的，可是雨越下越大了，护着也是白护着，后来，我们两个就都完全暴露在大雨中。

我的头上在流水，孩子的头上也在流水，我们的衣服渐渐就湿透了。

四月的雨，已经不再寒冷。

我们站在雨中，雨没有停来的意思，孩子仰头看看我，说：“其实，淋一场雨还是挺舒服的。”

我们相视而笑。一瞬间，不知怎么就感觉到了一种美，

我扶着孩子的肩膀，两个人依然立在一场四月的雨中。

 

我还没有在空山旷谷里淋过雨。

雨中，高山显得朦胧虚无，它们像是退远了，都藏到了雨幕之后；草坡上浮着一层淡淡的雾气，也使山岭遥远了许多；那些远山在雨中都消失了，一点影子也看不到。

雨中的群山就像变魔术一般，一会儿影影绰绰，一会儿四野苍茫。

 

雨中，四野都是窸窸窣窣的声音，模糊成一片，极细碎、极幽远。

这声音时大时小，一会儿是东边密集，一会儿又是南边密集。

庄子所说的天籁、地籁可能就是这种声音吧？

其实，站在雨中，更多的让人产生听见哭声和呻吟声的幻觉，听着听着，心里就有了一种细微的悲凉。

 

雨中，我看见一只蝴蝶在泥水中挣扎，它把翅膀从水面立起来，又被雨水打下去贴着了水面，可是它还在不停地挣扎；一只蚂蚁躲在一只叶片背后不停地张望，它在看天是不是晴了，能不能重新去赶路；一只蜜蜂紧抓着一朵花的蕊，生怕抓不牢掉下去。蜜蜂躲雨时也是那么唯美、那么让人羡慕……

 

雨中，那么多青草都在幸福地悸动。

青草的奶水来自天上，青草的泪水也来自天上。

在雨停了的每个夜晚，每一棵青草都会举着一粒清亮的露水向天空膜拜。

青草向天上疯长，青草爬到尽可能的高处向天上疯长。

可眼下的青草们，像是正在哺乳，又像是正在妊娠，轻轻颤抖着，有着一种幸福的表情和姿态。

 

空山中，空的是人，空的是树。

而现在，除了山，只有雨，只有我们的听觉和视觉。

 

“我们傻呀，也许这场雨并不大，我们完全可以跑到雨的外边去的。”孩子猛不丁地说。

“一场雨一般不会只下方圆几里的，一时半会儿是跑不出去的。”我说。

“不过，也许能从雨大的地方跑到雨小的地方。”

“不过，也可能反而跑到了雨大的地方。”

说话间，雨小了，雨停了。

 

微风吹起来，我们感觉到了一些凉意。

山渐渐地露了出来，以至于更加苍翠地露了出来。

“群山和我们一起洗了一澡啊！”孩子说。

“雨后的山是最干净的。”我说。

一群鸟上上下下地飞过来，又飞远了，也许它们想看看这一场雨到底淋湿了多少座山岭吧！

 

往回走的路都是黄沙路，一点也不泥泞。

路被雨水冲刷过，只有我们留下清晰的脚印。

走到路的高处，可以看见远近大群大群的青山，孩子就有些兴奋，愣神地在那里站了好久。

“一个被好的思想治理过的好时代也是这样吧，一个人被提纯过的内心也是这样吧？”她好像在自言自语。

山的高处风大，我们的头发都被风撩动着。

 

快到家里的时候，遇到一个老庵子的人，他说：“你们再从淋雨的地方往前走半里地，就有一座小庙的，在那里可以避雨啊。”

我们白白地淋了一场雨。

其实，细细想想，也不算白淋。因为自那场雨后，孩子像是突然长大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