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年去踏青

 

 

过完年，从老家回到佛坪，回到我寂静、空旷的第二故乡。搁往年的正月，早已是春风徐徐，漫山漫崖都疯开着野桃花，有了一番春意。今年正月却不同，野桃树们还在孕苞，草木们还在梦中酣睡，只有山茱萸东一树西一林地摇曳着，北一山南一岭地浅黄着。山野的春意还很浅，也很淡。如果没有三两场春雨的洇润，没有十来个艳阳的照耀，春天会来的更晚些。

山野很静，那些远游的候鸟还没回来，蝴蝶们还隔在卵壳里和毛毛虫的那一边，蚂蚁们还在洞口内试试探探。山地有些枯索，仿佛春天把这里给遗忘了。

 

人活在漫漶的时光里，更多的是恍恍惚惚。所以，走过一个个季节，总有一些幻觉交臂而遇，总有一些梦境渐次醒来，总有一些记忆条件反射地、生物钟般地复苏，总有一些已逝的美好迢递而来，填补眼前的枯寂，把人带往那些曾经的、不可回返的、可以给人慰藉的远方。

早晨，说不清怎么就记起了那年的一次踏青。坐着想了一会儿，那些情景、感受、境界，就把我包围了、淹没了——

 

清明节是个凄美的节日，在它之前是寒食节，人的心头已经有一丝哀伤的情绪了。那年清明却很好，没有霏霏的细雨，没有暗淡的浮云，路上没有遇到几个闲散如梦的行人。

山里晴明、清澈、安静极了。

春天啊，从来就是一个诱惑，它总让你不知不觉间深入它的腹地，走到它的远方、更远方。古人说：“远游无处不消魂”，这种感受真叫古人给说破了、说透了。

被诱惑就被诱惑吧，被消魂就被消魂吧。一生踏入被诱惑的境地越多，被消魂的遭遇越多，不更让人觉得幸福吗？心为之迷醉、魂为之消散，难道不是一种难得的幸运吗？这一生的心为谁而迷、魂为谁而消、生命为谁而守持清净啊，如果不为美而寸寸消蚀、亏空，还为谁而生一场、活一场呢？

生命本来就是用来与美互相穿越的，年龄本来就是用来被诱惑吞噬的，年龄本来就是用来喂养幻想的啊！

明知已经走得很遥远了，走到了很陌生的群山那边、叫不出名字的河流那边，可我们还在走，还在走，似乎想在这一天走穿整个春天。

春天的魅力永远是由对她半陌生、半熟悉的感受产生的。谁也不愿意呆在完全熟悉的事物里，当然也不愿意呆在彻底陌生的境界。那些美好的事物，总让我们既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又有一种陌生感唤醒对它的好奇心。春天就是这样，活过多少年，就会遇到多少个春天。即使我们在某些春天生病了、忧伤了，较久地呆在阻隔重重的暗屋里，也总能通过一扇窗口、一道门缝、一缕花香、一声鹧鸪的啼叫窥知春天的降临。所以，每个人都对春天是熟知的，却也因为每个春天都不相同而有些陌生。

我们继续路过一些熟知，被陌生引领，越走越远。

 

“爸爸，你的鞋子被青草的汁液染绿了！”

“你还不是？等你回去后，白鞋也就成了绿鞋了。”

“被染绿的还有我们的目光、我们的幻觉吧！”

“被染绿的还有我们的一段年龄。”

嫩嫩的草茎、草叶，爬满了漫长如梦的山路，它们想把山路封住，让山野只成为草木的天地；它们无意间长成了一片片碧绿和葱郁，你挨着我绿，我挨着你青；它们开出大的或小的花朵，呶着红的、黄的、粉的嘴唇，吟唱着各自的野曲童谣。

有些草茎被我们踏断了，有些草叶被我们踏碎了。

你要走进春天、流连春天，占据一方春天，就免不了要让春天经受一些疼痛，就免不了要让自己经受一些悲悯和愧疚。因为世上所有的美好都是在不得不如此的伤损中达成的。

我们的身后，留下了一些草的呻吟。

 

用不着打问是到了哪里，用不着关心一路经过了哪些地方，反正再怎么走，还是春天的地盘和疆域。

春天太大了，比三月还大。

人们用日子度量春天的长短，而人们用什么去度量生命尽头的远近？

涉过又一条河，是从那些省略号一样的列石上跳过去的。

在山里行走，时时会峰回路转，不断会出现此岸、彼岸；也让人最懂得什么叫绝境，什么叫蜿蜒，什么叫峰巅和低谷；什么叫青山如黛、如海、如禅、如道、如现实、如历史！

 

我们在一片榆树林里坐下来，林下是一丛丛金黄金黄的鸡蛋花和叫不上名字的杂草；轻风摇晃着树梢，就有榆钱簌簌地落下来。薄薄的榆钱绿绿的，素素净净，全不像世上的真币那样沾渍着密密的尘垢。

“为什么偏偏榆树上结‘钱币’啊？”有孩子问。

“是不是‘贪钱’和‘愚蠢’有什么联系啊？”有大人答。

“肯定不是。并不是世上的钱都来路可疑，并不是爱钱的人都是愚蠢可鄙的啊！”另外一个大人说。

“可能只有所谓‘愚’一点的人挣的钱才是如此干净的吧！”孩子这样说道。

一阵大些的风掠过树梢，簌簌地掉下更多的榆钱，孩子们就有些兴奋起来，他们说：“莫非我们夸了榆树，榆树就给我们落下这么多钱吧！”

有孩子说：“我们一辈子就该在命运之路上栽上榆树，为我们结出数不清的干净的钱币啊！”

春天总是这样，让人遐思迩想，让人产生出数不清人幻觉和感悟！

 

有人说饿了，我们就往回走。

青山一座座地后退着，河流也一道道地被遗失到远方。在春天的另一个部位，有一个叫家地方。

在春天，最容易神思恍惚、最容易酩酊大醉、最容易心不在焉，就最容易迷路。虽说迷在哪里都是春天，可是，我们总不能永远滞留和漂泊在家之外的境界里啊！

 

红红的夕阳染红我们住宅楼的墙壁的时候，踏春的人们回来了。

我们没有从遥远巨大的春天里带回一朵花、一疋草、一条藤、一片云，可我们把一些该在春天丢失的东西丢失了，该在春天带回的东西带回了；让一些该在春天醒来的东西醒来了，让一些该在春天绿的、红的、粉的色彩缤纷起来了……

 

但愿人生是一次踏青，就像那年的清明。

一辈子踏过多少次青之后，就永远地住在青山绿水中，再也不回来了？

踏青的人，会在清明那天，去寻找那些再也没有回来的人。

昨天是雨水节，越过惊蛰、春分，就是清明。今年踏春，我们可能会走得更远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