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虫啼唱
秋虫啼唱
天气渐凉,村边黑黑的篱笆上,丝瓜花有些零星,却依然开得金黄灿烂,造访的蜜蜂显然越来越少了,花朵空旷得像是深山的寺院。这些花是没有结出丝瓜的机会了,它们在黄过一些日子之后,会风干在篱笆上,慢慢地凋落。一网一网的秋草依然挺直地摇曳着,它们的边缘已经出现了一线枯黄,叶子相互摩擦,发出极细微的声响。如果你驻足秋野,就会听到有萧萧瑟瑟的声音自遥远的地方传过来,让人心里浮起一些淡淡的忧伤。
其实,在这种隐隐约约、萧萧瑟瑟的声音里,混杂着远远近近、明明灭灭的秋虫的啼唱。
它们是在唱着这个清凉高远的季节,还是在为秋演奏着一支挽歌?
我想起我还很幼小的时候,村南的月光亮得如同白昼,站在田埂上,能看清几里外的邻村人家的白墙,也能看清汉江岸边的苇草的树影。大地静静的,田埂边的蟋蟀啼叫得特别起劲——“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听着听着就愣神了。蟋蟀的啼声既是天籁又是地籁,是能入魂的,特别对于忧郁和孱弱的人,听着这种仙乐,就不想离开了。那时,我刚刚死了外婆。外婆的样子我一无所知,只记得外婆跌了一跤后就再也没有起过床,她的房间里坐着水仙大姨、凤仙二姨和母亲。房子里的药腥味我现在似乎还能闻到。也许我是个味觉记忆特别不一般的人,搜遍记忆的所有区域,就是记不起外婆的样子,只记得那浓浓的药味。
母亲当时有些悲哀,傍晚时总敞着门,任月光照进门里,任我去村前看月光、听蟋蟀的叫声。
夜都有些深了,她才去村前叫我,她站在月光下,听了一会儿,就拉着我的手回去了。
母亲边走边说:“咋就这么像啊?你外婆活着的时候,常常端个椅子坐在院坝的月光里听蟋蟀叫的。”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爱听蟋蟀叫的人命苦,以后别这么痴迷了!”
母亲是随口说的,可是,以后的许多事证明了这一点。
我初中毕业后没有被推荐去上高中,就在村里劳动了。
那时,我个头小,力弱,总被人小瞧,心里就有些失落甚至绝望。
许多个夜里,我一个人坐在村边的大石碾盘上,胡思乱想。一个爱想心事的人心里很苦,也很坚韧,心事是丝丝缕缕的灵魂的线,它们从无限远处延伸过来,又延伸向无限远处。
碾子旁边是一座倒塌了的土房子,墙边靠着一些高梁秸子,有一只黑猫常在那里出没。婆曾告诉我,猫最爱捉蟋蟀吃了。
有月或无月,猫都去那里抓蟋蟀。有时,蟋蟀们叫的正欢,猫一出现,那些蟋蟀就不叫了。当时,我心里总出现一种错觉,猫捉的不是蟋蟀,而是蟋蟀的叫声。
这种错觉也被我移到了别处:总以为天上也有一群猫在捉星星吃,一到下夜,天上的星星就被野猫们吃光了。
那么,露水们又是被哪些猫吃光的?
母亲还像我小时那样,叫我回去睡觉,她说:“别听那些小虫的啼叫了,弱小的听着弱小的,就觉得自己更弱小了。”
母亲当时不是用这些词说的,但大意是这样。
母亲对我有些担心。
再后来,再后来的后来,我还是对秋虫的啼唱乐此不疲。
听它们吱吱吱吱地叫着,幻觉就纷纷纭纭地涌出来,掩去了眼前真实的世界,吱吱的声音仿佛是一座座天堂之门在打开、在打开,我暂时从现实中消失了,去了比泥盆季或冥王星还遥远迢渺的地方。
现在,活到了知天命的年龄之外,活到了对道家有了意会的年龄,内心积满了微不足道的沧桑,再听蟋蟀的叫声,就觉得一生似乎是一片旷远的秋野。
这一生就是陆陆续续地听着秋虫的啼唱过来的。
这真的是一种命,只有听着秋野里的虫鸣心里才无限安详。
记得有人说:“蟋蟀的叫声是一位孤儿在哭。”
据听说孟郊、贾岛、李贺、归有光、郁达夫都喜欢谛听秋虫的啼唱。
秋虫的叫声是这个世界上最偏远、最悲切、最低微的乐音,只有充满灵性和悲悯的人才能为它们驻足,为它们流连。
佛坪真的是一个有佛性的地方,在佛坪听秋虫啼唱特别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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