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越枯树山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2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翻越枯树山

 

 

那个下午,我是和王昭两个人翻越枯树山的。

早听保护区的老梁说,从三个包一直爬上山顶,再沿着佛坪与周至交界的一道山脊往西行,就能遇到大片枯死的冷杉林。他说,那种景象简直太凄绝惨烈了,猝然一见,会惊得你目瞪口呆、灵魂出窍的。

老梁的话一点没错。那天,山上雾大,风也大,一群又一群云雾快速地从我们身边移过去,就像是大群的牲口逆着我们行走的方向去了我们的身后。过了很久,大风终于将一山云雾吹尽了,吹得一朵也不剩。枯树山就在那一瞬间,整个地裸露在我们的视野里。

我们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傻在了那里,有点想退回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我们谁也不说话,只是愣愣地站着。后来,王昭看看我,说:“怎么这么多啊,整山整山全是死亡的树。”

“这种大面积死亡的景象我还没有见过。”我说。

“我们过去看看吧,看看这么多死了还站着的树!”

我们走入了枯树林,前后左右都是残缺不全的枯树——

它们都是冷杉树种,一棵棵都高大极了。当年,它们一定都是能以“参天入云”来形容的,可是,多少年前,天地不知用什么方法取消了它们的生存,逼得它们集体死亡了。可它们死后,没有像其他的枯树那样轰然倒下,或者倾斜成一种跪拜乞求的样子,并且快速朽腐,三年五载便化为乌有。它们活着的时候,是怎样站着,死后还是怎样站着,不改易自己的姿势,不降低自己的高度。这一站,不知又是多少年过去了。多少年的烈日,多少年的寒冷、多少年的飓风、多少年的凄雨,一点点地销磨着它们的躯体,先是带走了它们的绿意,揉碎了它们的叶片和细枝,然后,一季季、一年年地折断了它们的臂膀,后来,又一点点地剥蚀掉了它们的外皮,把树干裸露出来,让雨水渗入它们身躯的深处,带走残存在骨肉里的力气和记忆……

走过一棵,又走过一棵,走了好长时间,前面依然是大片大片的枯树。

“树中一定也有懦夫和硬汉的吧!这冷杉算了硬汉了。”

“这么多硬汉在一个年代同时死亡,一定是遇到了抗不过去的灾祸和苦难啊!”

“这让人想起史书上写的‘某某年亡二十万灭齐’‘某某年亡五十万灭楚’……”

“自然界原来也是如此,一死就是千亩万亩,一死就是漫山漫岭啊!”

 

我在想,它们到底是怎样死的?

那让它们死亡的恶魔一定特别恐怖狰狞,那致它们于死地的灾祸一定不可对抗,那地狱的阴影一定张开了谁也逃不出去的罗网!

这让我意识到了一种更可怕的死亡——有些致你于死亡的方式是隐蔽的,它并没有用绳索系颈,没有用刀斧刺胸,没有在你躯体上留下纵横的伤口,没有让你血流如注,没有给你灌辣椒水、坐老虎凳,没有剜心切肺、毁目割舌,没有让你在有形的铁窗里生出满头绝望的白发,没有押解你上东门外菜门口的法场吓暗了一天的风云……可是,它却让你死了,就像这树,用干旱让你死,用寒冷让你死,用虫灾让你死。最让你难以设防的一点点地侵蚀你的内心、蚕食你的灵魂、沤烂你的期待、滤尽你的梦想,让你无奈而死,让你麻木而死,让你无意识地自赴死地……

我想起了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的小说《生命难以承受之轻》,那种由内到外的死亡多么可怕,那种以无形之手把你掏空的死亡多么可怕,那种抽去你的激情、褪去你的色彩、淡去你的趣味,渐渐让你苍白贫乏的死亡多么可怕!

在枯树山,我听到一种比墓地的恸哭更痛楚的哭声。

 

你我的内心有没有一座座枯树山?

是哪一年你大片地死亡了天真的?是哪一年你流失了善良的?又是哪一年你眼巴巴地看着污水一点点地淹没了你的纯净的?

人一生,内心一直在展开着精神和物质、心灵和肉体、感性和理性、浪漫和现实的拉锯战。斗转星移、年岁迢递,内心的领地就一寸寸地沦陷了、失守了、荒芜了、枯漠了、凄冷了。就像心肌梗死那样,心灵在整个生命未死之前先期死亡了!

 

在枯树山,我似乎看到了邓梯斯的身影,看到了法历亚长老的身影,我也看到了司马迁、谭嗣同、鲁迅、王小波等等先哲或殉道罹难者的身影。

有时我读《史记》《狂人日记》《黑铁时代》……就觉得是到了他们的心灵现场,到了他们和邪恶对抗的界面,到了他们誓死捍卫生命尊严的绝地,他们的那些话语多像是呻吟、呓语、嘱咐和深情的恸哭啊!

行走在大地上、云天下,和行走在岁月里、纸页上、梦境里是一样的,会不断遇到新生死亡、幸运苦难、善良邪恶的!

 

那天下午,我们在枯树山流连到天黑,才就着月光回到山下的住处。

我这一生只穿越过文革那样的灾难,只看到过周围有些人理想爱情的大面积死亡,还没有穿越过真正的、无边的死亡的现场。穿越枯树山,让我意会到许多人生真相,让我明白了许多人生困境,也让我看到了许多生命生前是如何用生对抗、死后是如何用死对抗的场景。

 

我想,生生死死没什么可怕,能够活着,就活得有尊严,就珍惜着生;如果生命要被带走、要被剥夺,就坦然地离开。

不过,能留下一山枯树、一些风骨,再站许多年,也是幸运的。

翻越那座枯树山我们用了一下午,可是翻越精神的枯树山,也许得用不少的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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