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草山行
四月草山行
佛坪东北边缘有一座山叫天华山,山上有几千亩大的草甸,越过三月,天华山就成了一个青草离离的世界。——这是我听别人说的。没听到则已,听到后就抵不住它的诱惑了,一心想去那天绿地绿的草山上流连一段时间,把一些神魂丢失在那无边无际的草浪里。
“草兮草兮”,在后来的好几个春天,我的眼前老是出现草坡、草岭的幻影,耳朵里喧闹着草浪的沙沙声,总能闻到青草沁透心脾的气息。我写下多篇关于青草的文字,在见到那些草岭之前,它们已重重叠叠地堆积在了我的想象里。
不知道那些草坡是否也在思念我,反正我想它似乎都想疯了。
去年四月,老梁去天华山拍草浪,约我一同前往。那些天,春风柔软,阳光如水,天华山的青草一定深可及膝了,我们没有招呼别人,像是赴一次初恋的约会,梦游般朝那个方向走去——
老梁是去过那里的,佛坪的山山水水他几乎都踏遍了。每年,他都要去几次天华山。天华山一年一度是怎样变绿的,又是怎样变黄的,是怎样把它的美丽裸露整整一个夏天,又是怎样在风雪的冬季一片寂静,老梁全知道。
在离天华山近一些的地方,老梁对我说,不知为什么,他每一次渐近天华山时,总有些激动难抑。
“你闻到天华的草腥味了吗?”老梁问。
我摇摇头。
“你去一次,就知道了那些草有着多么清新、多么让人迷醉的气味了。”
老梁平时话少,可是,说一句是一句,嘴里没有一星半点诳语。
到了小上午,太阳还没有端,我们就抵达天华山了。
天华山原来不是一座山,而是一群山,一大群铺着绿绸绿缎的山。
我们站在它的一座山上朝东北方向眺望,眼里全是草山、草岭、草坦、草原,它们一直碧绿到了遥远的天边。
老梁愣愣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大美往往让人心惊、心悸,让人恍惚、晕眩,往往能攫魂夺魄。我看见老梁差点跌倒,他扶住一块石头坐下来,眼睛还是向那边眺望。
我站在老梁身边,仿佛有一股电流掠过全身,心里也涌起一种说不清是悲凉还是感伤的情绪。我一定是半张着嘴站在那里的,一副惊愕的样子。
过了很久,老梁才如梦方醒地对我说:“是不是不一般啊,是不是和别处的景色不一样啊?”
我想起了一个词——圣山,明明知道这个词用错了,可我就是这样想的,因为这草山草岭的的确确触动了我生命最深处、最底层的一些区域,一种前所未有的美让我醍醐灌顶。
我们沿着一道山梁,朝山的南坡走去。
南坡比较平缓,只是一些小的起起伏伏。满目的青草,大多是茅草、马耳草,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草。茅草的草尖很锋利,每一叶都像一把指向苍天的匕首。它的叶缘呈淡淡的紫红色,生有细小得不易觉察的绒刺。只要有细微的柔风,茅草就会轻轻地抖动。马耳草是短短的藤草,叶子确实很像马的耳朵,它的颜色要比茅草浅些、嫩些。还有一些别的草,已星星点点地开花了,淡红的,深红的,黄的,紫的,蓝的……有些草只能盖住脚面,有些草已能及膝,而更多的草有齐腰深了,有些地方可能是水份充足,草叶几乎能淹没人的肩膀。
老梁说,远看草山是一种境界,踏草而行是一种境界,拨草惊雀是一种境界,四仰八岔地躺在深草里也是一种境界,而翻过一道山梁再翻过一道山梁,走不尽的都是草地,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境界。
我说,什么呀,在这样的草山里,怎么看、怎么疯,都是一种境界!
这草山就是如此的诡谲、如此让人不可思议——在南坡的中部,周围很远的地方一棵树也没有,就在山腰却偏偏长了那么一小片,可能有上百棵吧,树叶苍郁得有些发黑。它们密密地挤在一块,像是漫山零散的树集中到一块了,没有一棵站在这个群体之外。
草和树和谐得让人感动,小树林在这里就像小岛一样,成了草山里的一种点缀。
老梁已经站到另一道山梁上了,而我还在山腰里。他的头上是蓝得不能再蓝的天空,脚下是绿得不能再绿的草浪,他的白衣就显得特别鲜亮。
这是神界吗?多么单纯,没有一点繁杂、纷乱,天地在这里删去了不知多少不该有的东西,把不能再俭省的东西留了下来。
老梁翻过了山梁,他的身体矮下去,矮下去,以至于最后看不到了。
等我上到梁顶上,老梁已在山侧的草浪里。
草就那样一会让他显露、一会让他失踪;一会让他只露出帽子,一会又让他露出肩膀。
老梁在草里穿行,有时,他就像是浮在水面上一般,随水漂远了。
老梁越走越远,他不时回过头来朝这边望望,举起镜头照一张。
等他越得很远,远成了一个小白点,一种孤独之美就在我心里漫溢开来。
人们爱用“海”字形容物之多、地之广,譬如,雪海,人海,书海,心海……其实,我眼前的草山最恰当的描述应该叫“草海”。
这海是青一色的,从一个天边绿到另一个天边,从一个远方绿到另一个远方,绿得迢迢渺渺,绿得真实而虚幻,绿成了一个巨大的梦境。
这海是起伏着的,一山草浪和另一山草浪的起伏,一大片草浪和另一大片草浪的起伏,一绺草浪和另一绺草浪的起伏。而在没有一丝风的时候,每一棵草都是寂静的,只有一些蚂蚁、蚂蚱或七星瓢虫在草棵上和草棵间蹦跳或爬行。
这海上是有水鸟的。水鸟就是黑色的鹰,就是一群群忽高忽低飞动着、摇着铃铛的山雀儿。鹰的飞动,把蓝天推得又高又远,使这草海有了几分神性;山雀的啁啾,却使这片天地不过分空旷,带上了天真、灵性的童话色彩。
这海上是有白帆的。白帆就是白云,有时,很多朵白云缓缓地在草山间移动;有时,是孤独的一朵或一片,泊在草山的低处,一动不动,让你产生跑过去摸一摸的冲动;而更多的时候,草山上一朵云也没有,让你觉得那些帆都出远海了,可能得十天半月才能回来。
这海是有腥味的,这腥味就是草香味。草木在世间存活,漫漫一生都在过滤着路过它们的风和空气,都在制造着清新的气息。草木繁茂的地方,天空就能蓝出它的本色,空气就能保持它的透明,流水就能清澈见底。在这草山上,每一片叶、每一瓣花、每一只蜂翅、每一滴露水,都在净化和静化着它的王国。真水无味、至人近常。在这草山里,风是最原始的,空气是几千年前的空气。你会觉得你整个身体被洗濯了,整个心、整个肺、整个灵魂、整个记忆都回归到了生命当初的那种婴孩般的童真和纯净。在草山,草是这里的主宰,除了草的气息还是草的气息,所以,你呼吸着,就是和草作着生命本质的吐纳,就是把草心、草魂溶化了、吸收了。
我站在草山上,并不害怕老梁把我弄丢了,或者我把老梁弄丢了。草山上很寂静,所以,声音传得比别处要远得多,即使隔着一道深谷或山梁,老梁也能把我叫答应。
草山上是藏不住大形动物的,因为它们容易露出耳朵、脊背或高高扬起的尾巴。不过,据老梁说,这草海里常有羚牛出没,三五百头或三头两头。羚牛体形高大,力大无比,别的动物避之唯恐不及,所以,羚牛从不躲避什么。它们爱攀上高高的石崖,向远处眺望,就像一辈子都在等谁。它们有一副天上神兽的面孔,眺望时深情而长久。羚牛和山羊一样喜欢在陡峭的石崖上活动,就像杂技演员,动作惊险而熟练。
老梁是沿着一道山梁往下走而消失在草浪里的,等他上来时,己是几个小时之后了。他说:“今天运气不错,在河边遇到了几头羚牛,很近,拍得很清晰。”他把照片回放给我看,一张张都美得让人嫉羡。
老梁问我:“你想不想在这草山上像古人一样长啸几声啊?你如果在这里吼几声,声音要好长时间才会传回来的。你吼的声大了,就会惊走几只兔子或锦鸡的。”
我摇摇头。
这样的山里,寂静着最好,只能听到风声最好,偶尔听到山雀儿的啁啾声最好。
老梁说:“走吧,该回了,再流连也得走。你总不能等到三天以后、十天以后、秋天以后再走啊。对于美,见好就收是最明智的。”
我们站在山梁上又眺望了好一会儿,看山草正在下午的风里起伏。一群群小鸟朝北飞,它们白白的肚腹被西天的阳光镀成了粉红色。只一会儿,它们就消失在北方的天际了。
老梁说,天华山就是这样,只要你来过一次,就忘不了了,你还会来十次、三十次、一百次的,因为天华山的美是独一无二的,是别处任何一处景点都不能取代的。
老梁还说,看景和与人交往是一个道理,一定要留有余地,一定不要贪心了,看到七分八分正合适。不过,天华山你是看不尽、看不透的,季节不同、角度不同、心情不同、伙伴不同、停留的时间不同,你的感受就会不同。
我边走边想,反正天华山搁在那样遥远、偏僻的地方,搁在那么多群山的那边,搁在凑热闹者和争名利者的视野之外,搁在只有对草木充满深情者的憧憬里,它的美是不容易被磨损、被污染、被攫取、被带走的。自己生活的这块地域里、自己生活的这段岁月里,有这样一大片美存在着,哪怕自己生活的现实再晦暗、再落魄、再不如意,心也会变得坚韧、变得从容,因为有美在养心、养梦,在不断地给我无穷无尽的寄托啊!
四月草山行,半条心、半个魂丢在那里了。
隔着上百里距离,我天天都能听见天华山草浪绿茵茵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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