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花,摇曳在风尘中——疯艳艳
女人花,摇曳在风尘中——疯艳艳
我从学校回到家里,院场里已经有好几架面条晾在那里,父母都在忙着给下来的人压面条。走到场院边,我愣住了,一个长头发的女子坐在矮凳上纳鞋底,一针一针地,很熟练,也很麻利。我愣在那里不是因为别的,是看见了她的脸和她的眼睛。那是一张怎样的脸,现在已经记不清楚了,反正看上去很美,是那种白里透红的美,是那种让人心惊的美;她的睫毛长、眼睛大,也很亮、很灵动。有风把她的一绺头发吹散下来,搭在脸上,她轻轻地撩到耳朵背后。我站在场院边忘了进屋,过了很久,才回过神来,又望了她一眼,很不情愿地离开了。
那时,我上四年级。之前,还没有那么特别在意过哪一个女子的姿态和面容,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为一个女子怦然心动。我到厨房去舀了饭,把菜拨到饭上面,手都有点抖。我又出来了,一眼一眼地看那女子,又不敢大胆地看,只是假意似不经心地瞅着。她不知怎么发现了我在看她,就抬起头,看着我笑笑,她的笑很淡,很干净,当然很美。她问我:“上几年级了?学习怎么样?”我就走近了她,想和她多搭讪几句。可是,这时,母亲出来了,让我别边吃边说话,快点吃了去上学。我只好把碗端进屋里,囫囵地吃着饭。以后多年,我根本回忆不起来那天吃的是啥饭、下的是啥菜,因为我当时所有的心思都被那女子的样子吸引过去了。
要去上学了,我又去看了她了一眼,才很不情愿地离开。
人在很小的时候,内心是一片洁净空无,在次第的岁月里,陆陆续续就被这样那样的事情填充着、铺展着,以至于到了后来,就显得杂杂乱乱、有些狼藉。我这一生,异性所给于的第一次照亮和点醒就在那天中午,犹如雪地上栖落的一只鸟,许多年后,还没有被别的事情淹没和淡化掉。
也许,那天,我不该看见她。
因为,她那时太美丽了,太不同一般了,以至于后来丢给我太深的悲凉和太惨重的感伤。
下午放学回来,来我家压面铺子里压面的人都走光了,父母坐在院子里说闲话。
母亲说:“那女子叫艳艳吧,确实长得水灵鲜亮。她是她妈从八里关那边带过来的,八里在北山里,怎么就养出这样水嫩的女子?她到了这边,前房有个哥哥,叫狗善,比她大几岁。狗善的爹去年死了,家里现在只有他们三个人。”
父亲说:“那女子不知找到婆家没有?一定会找个好对象的。”
母亲说:“就是,她长得好,性格也好,文文静静的。他纳的鞋底针脚又密实又整齐,说明她心里也是够数的。”
母亲说完,就忙别的了,我站在檐下朝艳艳家的村子怅望了很久、仿佛就从那时,我开始有了所谓的闲愁。
时间是个多么残酷的东西啊,它让不同的人处在不同的年龄里,这种年龄常常造成了一种绝望的距离,让你恨不能把自己的年龄和心仪的某个人的年龄往近里拉一拉,可是,这是多么不可能!那么多春天和那么多秋天,苍苍茫茫地横亘在中间,谁也没法将此岸拉过去和彼岸重合。
我第一次知道了年龄的本质意义,知道世上没有一条船将你载着去追上另一个年龄。
我在长大着。
有几次,我和村里的一些孩子去汉江边牧牛,要经过艳艳住着的村边,走到那里,我的心咚咚咚地乱跳,紧张得脸都憋红了,同伴们问我是不是病了,咋是那种脸色啊。我的心事谁也不知道,这种心事可能就叫惆怅吧。我把牛赶得很慢,走在牧牛行列的最后面。我往村子里望了又望,走多远了还在回头。希望看到艳艳的影子,哪怕只是一眼,我就满足了。可是,我哪有那么好的运气啊!
在我初中二年级的那个秋天,一天上午,村东小河边的路上行进着一行娶亲的人和车,艳艳的村子里放着鞭炮。听别人说,是艳艳在出嫁。那一刻,我猛然一阵晕眩。谁也不知道一个还没真正长大的孩子的心事,他在淡淡地忧伤和悲哀。
我一个人跑到村后的坡顶上,风很大,把我的头发吹得乱乱的。在那里坐了整整一下午,第一次感到一种没法消除、没法摆脱的孤独和失落。
多少人都是这样,不光是小孩子,总是喜欢把一些距离遥远、看似和自己无关的事物强行地和自己拉到一起,建立起某种关联,那些事物就影响着他某一个人生阶段的的情绪,乃至于影响整个人生的轨迹,甚至会微妙地左右他久远的命运。
反正艳艳是结婚了。听大人们说,她丈夫是一个小学教师,住在县城的东门外。
那时,我最爱胡思乱想的内心活动就是希望她的丈夫有朝一日和她离婚,或者得什么病离开这个世界,把艳艳回归成她们村里的一个女子。
我的这种想法无疑是病态的,邪恶的,甚至是很卑鄙的。可我无法中止这种想法,以至于有时在一张张纸上写出那人的名字——我那里知道他的名字啊,就虚拟个名字写出来——然后把纸撕碎抛在风中。那时,我痛苦地于自己的罪恶念头,可它是多么顽固,时不时地在心里闪现。
后来的事情确实让我后悔极了,那个人确实得病死掉了。得的是肝病,婚后一年不到,艳艳还没来得及妊娠,就成了一个寡妇。
在村东的小河边,我遇到过一次,她的脸很苍白,可是一种苍凉的凄美依然附的艳艳的身上。
我初中毕业后,没上高中,回到村子里,就这里半年、那里一年地去修水库、打涵洞什么的,不知不觉就是几年过去了。
等到我又回到村子里,艳艳的身上早已发生了让人意想不到的一些事情。
我母亲和珍娃婶婶坐在场院里做针线活,一边做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
母亲说,艳艳的哥哥简直是畜牲啊,再说也是他的妹妹嘛,怎么能那样对待艳艳呀!当年他一心要和艳艳结婚,艳艳不答应,他就一直怀恨在心。艳艳的男人死了,她又回到娘家屋里,她哥哥还是纠缠住不放。三年两头让艳艳怀上孩子又没法生下来,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去打胎。女人这一生最好不要打胎,打一次伤一次,伤一次就会老几岁。加上心里难受,不生病才怪啊!
珍娃婶婶说,女人最怕坐月子时生气了,不管是打胎还是足月后生孩子,都是坐月子啊,在月子里造下的病,是很难治好的。
珍娃婶婶和母亲还在说,我早就受不了了。艳艳怎么这样命苦啊,早年丧父,随母改嫁,又丧父,又遭哥哥纠缠,又三番五次地打胎——
母亲的和娃婶婶还在说——
艳艳疯了,疯得很重,又没钱治,恐怕再也好不了。
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我经常看见艳艳和她妈在村东的路上慢慢地走,艳艳披散着头发,衣服也穿得乱乱的。
她妈领着她不是去看病,而是去旷野的一些土坎上、河堤上割药薄荷、野紫苏什么的,晒干了卖点钱。
她妈边走边给她说这说那,她一声也不吭,只是跟着。
有一次,我在路上遇到她,站着看了好一会。多年前她脸上的那种红晕完全褪尽了,头发也如柴草一般,两只眼睛里的光萎淡下去了。可是,她的憔悴里,还残留着一点点端庄。
后来的一天,我看见村东的路上有一些人在唧唧喳喳地说什么,我走过去,看到是石岭村的胡狗娃用架子车拉着艳艳往公路那边走。艳艳是被用绳子捆着的,她俯在车上,眼里是绝望的光。
她妈跟在后面,一声声地给胡狗娃说:“你要舍得花钱啊,病好了,就嫁给你。你要说话算数啊,她是病人,不敢对她不好……”
胡狗娃说:“我知道,我会心疼她的。”
就这样,胡狗娃把艳艳拉走了。
人们散了,可我愣在那条空荡荡的路上。
胡狗娃我是知道的,长得牛高马大,光头,说话声大,是个粗人。石岭上的人们不多招惹他,人们眼巴巴看着他把自己喂的猪的嘴唇割了,不几天那猪就一命呜乎了,就因为那猪爱拱翻木盆;他曾把自己赶架子车的老牛尾巴用稻草烧掉了,因为那牛无力把一车砖从坡底拉到坡顶……
几个月后,上次的事情又重演了。东山里的一个草医,又用架子车拉走了艳艳。原来胡狗娃那里是真心想给艳艳治病的,他只是想让艳艳成为他的“女人”罢了。几个月里,艳艳满足了他的欲望,艳艳已病得失了人形,他就把艳艳送回了娘家。
这一次是东山里的一个年老的草医,给艳艳的妈打保票,说自己医术高明。自己家里又没有别人,可以安安静静地给艳艳治病。
这一次,艳艳被拉到了东山去了。有人说是九池坝,有人说是秧田,反正艳艳是被那个老草医拉走了。
那之后,我考上学校离开了老家。
后来回去,我问嫂子:“艳艳的病最后看好了吗?”
嫂子的脸猛然变得很难看,她说:“听说艳艳不到半年就死了。那老汉那里是草医啊,那是个畜牲。一辈子娶不到老婆,就拿艳艳发泄,艳艳肚子里有了孩子了,他还是天天折磨艳艳,艳艳就小产死了?”
那是个春节的假期,我在老家过了最悲惨的一个年,不等初六,就逃走了。
岁月是不居的,稍不留神,就是烟雾缥缈的许多年。艳艳被时光带走了,艳艳的故事也在时光里渐渐淡漠下去。时光是个好东西,他吞噬着一切,当然也包话那些我们能承受和不能承受的伤痛。
过往的岁月是一座大坟,埋葬着多少喜剧和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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