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母亲度过一段时光

 

1

　　母亲从遥远的老家来我的小家已经有半个多月了,这些日子我尽量陪母亲说话，有一搭没一搭地，她老了，时间翻乱了当下的记忆，刚刚发生的事在她的心地里无法留下深刻的印痕，可从前岁月里的点点滴滴她却都能清晰如昨地回忆起来。

　　“你二姨是在那个三月出嫁的，第二年的三月你姨父就去世了。你二姨在三年里一直躲在房里绣花，那时我还小，二姨就让我去陪她，我从二姨那里学到了这手艺，也能绣出千变万化的花儿。”

　　“你外爷年轻时每年都要到岭北的关中去挑棉花，用油布包着棉花，怕雨水淋着了。来来去去走的都是傥骆古道。那次走到佛爷坪都都河边的时候，突然觉得嗓子刺疼，连水都喝不进去了，就这样，三天没吃饭，他还是把棉花挑子挑回了洋县。他回家后再也吃不进一粒米，不到一个月就去世了。你外爷去世时，最放不下心的就是我，他是攥着我的小手闭上了眼睛的。”

　　“在张家嘴山下，你外爷家有三亩田，一季苦莜一季水稻地种着。莜麦的杆是浅红色的，花白得像雪，籽粒是三棱的，莜麦性凉，不上火，最好的吃法是做莜麦鱼鱼，很好吃。”

　　“你水娃哥比我小不了几岁，他性子阴，不说话，十四那年，人家说他偷了粮食，他说没偷，人家就找人放风要他的命。他又委屈又怕，就逃走了。十年后才有信回来，是去了新疆。等他回来，你外爷外婆早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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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这些话都是断断续续的，可是，毕竟我是和母亲交流着，是她的儿子陪着她坐在散淡的老境里，用回忆享受着一点一点的时光啊！

　　有时，我拉过母亲的手，轻轻地攥着。父亲去世好多年了，母亲的手是寂寞的，也是荒凉的，我想让母亲感受到一种最真切的暖意。

 

２

　　母亲是有些糊涂了。

　　她的世界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混沌。时间和空间都杂乱了、错位了，重叠或断裂了。

　　我是她的儿子，我从不抱怨她，因为我知道漫长的时光里有太多的不幸遭遇损伤了母亲的心，她心底里一缕缕梦想的丝线有的断了，有的枯了，有的化成尘灰了。太自尊、太敏感的人最易遭受内伤，最易萎顿了自己的灵魂。

　　母亲的伤口藏得很深。

　　所以，面对母亲，我的心里是悲悯的。

　　母亲把她的另一部分生命埋葬在心里了，坐在母亲身边，我在无限悲凉地哀悼着她那一部分生命。

 

３

　　不到三天，母亲就想回老家了。她问我该怎样坐车，回到老家有多少里路程，问我是不是已经来了许多日子了。

　　她和我说着话，突然站起来，到窗那边去，说；“该收谷子了，家里的人一定很忙了。”

　　有时，我们都要上班了，她就无限留恋地怅望着我们。我回头看看，母亲的周围是很大的一片寂寞。

    母亲有些烦躁不安。

　　她对我说：“我想回去了，不是你们对我不好，是我想老家了。”我知道母亲所说的老家，是村子，是村子后的山坡，是山坡侧面的汉江，是望去很远很远的田野，是屋后的苦楝树，是村头瞎了眼的三婆，是几里以外住着的妹妹，是山背后父亲的坟，是瓦屋里挂着的父亲的遗像……

　　母亲属于乡下和田野，　不属于城市，她在城里一点儿也不自在。

　　我变得更加温和、耐心，说话满脸都是笑容，可母亲还是说想回去。

　　有时，她怕伤了我，就对妻子说，语气里甚至有些乞求。

 

４

　　每天，我们上班了，把母亲剩在家里，母亲给我们守着空巢。

 

５

　　一到下午，我就陪母亲沿着河散步，想让这里的山水淡去她对老家的思念。

　　可是，一回到屋里，她就又说开了。

　　母亲说，她在老家不是多糊涂，在城里眼睛也不好使了，记性更不好了。

　　我知道，在乡下住惯了的母亲，人在这里，心却早已回到老家了。

 

６

　　我在做最后的努力。

　　妻子也说：“陪妈到风景秀美的韩盘沟山上转转啊，坐在高处，和她说说话，也许她会对这里的山水感兴趣的。”

　　我提了水、水果，和母亲慢慢地爬山，母亲衰老的是记忆，不是脚腿，近八十岁了，爬山一点也不吃力。走走歇歇，不到一个小时就上到了山顶。

　　母亲问，能看到老家的村子吗？

　　我说，这是几百里之外的佛坪啊！

　　母亲说，还以为爬的是村子后面的山坡哩。

　　她在山路上，说的全是老家的事情。

　　站在山顶的秋风里，我知道，母亲是留不住的，母亲的心已经回去了，早就回去了。

 

７

　　不能再留母亲了，再留,她就会病，就会病得一塌糊涂。

　　山留不住，水留不住，再精心做的饭菜也留不住，怀旧的话语留不住，我搂着母亲的肩求她，还是留不住。

　　她一次又一次对我说，你不要伤心，不是你们对我不好，是我太想回去了，那里是乡下，天大地大，我的心里不乱不慌啊！

　　于是，我让弟弟把母亲送回老家了。

　　也许母亲再也不会到这里来了，以后的岁月里，只要母亲还健在，我都会抽时间回老去住一段时间，陪陪母亲，直到母亲山高水长之后，直到母亲和父亲一起住在村后的青山上。

 

８

　　今夜，母亲的窗外亮亮的是一弯故乡月，一声一声叫着的是故乡的蟋蟀。

　　也许母亲会睡得很沉，不知道窗外有月牙，也不知道窗外有叫着的秋蟋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