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一个人的灵魂
○走近一个人的灵魂
1
我和作家白忠德一同去王家湾看一个叫张健的人,见了他,白忠德背转头在哭,我也是。
我们是在他奶奶的引领下走进房子的,屋里黑,一点声息也没有,待稍微适应了一下视力,才发现墙角的木板床上躺着一个人,奄奄一息的样子。
我轻轻地叫着他的名字,他“哎”地答应了一声,接着就说:“谢谢你们来看我,这里偏僻、路远,你们辛苦了。”我寻声望去,看到一张苍白、消瘦得让人害怕的脸;他的头并没有动,双目盯着屋顶,就像盲人一样,下巴上满是一寸多长的胡须;他的双臂放在薄旧的被子上,胳膊只是两节包着皮的骨头,肩胛骨和胸骨高高隆起,病痛的岁月舔蚀尽了他的血肉,他已只是一具残留着虚弱灵魂的躯壳了。
屋子里还是很黑,并且有一种难闻的气息弥漫着。
他奶奶端来两只小方凳,上面是一层厚厚的灰尘,都是断了一条腿的,我们勉强坐下来,离他的床很近,淡淡地和他说着一些话。
他的声音弱得断断续续的,有时得歇一会儿才能再说下去。
2
他是十六年前得病的,那时,张健十五岁。
九月初的天气还有些热,从山腰里下来,过了河,他沿着通往城里的毛毛路去佛坪中学上初一。他知道一个人的世界就是这样一点点地变大的。从母亲怀里爬到大地上,然后爬出家门,走出村庄,去过了一些山山岭岭,如果幸运一点,就能走出大山,走到外面的大城市去,看到更多的人的生活,见到更大的世界。
他上小学时的成绩很出色,得过几次奖状的。老师喜欢他,因为他长得也很可爱。
中学是他人生的又一站,那里会生长出他的另一些幻想。
他在中学报了到,他在初一(2)班,座位排在第二排,和一个漂漂亮亮的城里女孩子是同桌。
那些更厚的课本让他着迷,他知道一本本书都是路,都是可以翻过去的一面面草坡,可以把他送到远方。
上了三天课,他新奇兴奋了三天,可是,第四天的早晨,他突然觉得腿疼,而且一疼就迅速地加剧。他默默地忍着,给老师请了假,回到家里,全指望休息几天就会好的,可是,病却一点点地不断发展,过了不到一月,他就起不了床了。
从那以后,张健永远地离开了学校。
3
奶奶今年八十五岁了,是家里唯一健康的人。
他的父亲和母亲都是有智力残障的。父亲前年去世了,就埋在离他家不远的松树林里。母亲家里家外什么活碌都做不了。到地里锄地,她会挖了庄稼;在家里做饭,她会把一整袋米倒进锅里,用一整袋盐调饭。整天没明其妙地傻笑傻哭,有时发了疯就打他的奶奶。
张健的出生本身就不容易,也许他的出生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啊!
他在十五岁生了病,带他求医的是他的奶奶。跑了许多地方,服了数不清的中药,最后,他是更深地陷到沉疴里去了。
4
一个人躺在绝望的黑暗里,不远处是他年迈的奶奶。
他盼奇迹忽然出现在自己的身上,漫长的恍惚和睡眠里,他做的最多的梦是自己身体有知觉了,在山坡上奔跑,跑到山顶上看外面的世界。后来,在他二十岁那年,做过一些娶了新娘子的梦,他和她骑着自行车翻山越岭去看自己的丈人和丈母娘。
梦给了他慰藉,梦醒后,他又会一落千丈,跌进永远也爬不上来的深渊。
他怕做梦,因为有梦就有跌落。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梦了。
梦会给他一点可怜巴巴的光亮。
5
人在苦难中并不是太痛苦,最痛苦的时候是他知道自己再也走不出这无边的痛苦和灾难了,知道自己的日子再也没有指望了。
他曾经摔碎过数不清的杯子,也曾经把自己的身上抠得到处是血。
奶奶和他抱头痛哭,他可怜奶奶,知道自己和奶奶互为遥远的光亮。
可怎么活啊?泪水可以缓解绝望,泪水却有流干的一天啊。
他得制造一些不容易流散的梦,一场很大的梦,一场很长的梦,那场梦最好是千里万里,等他走出来的时候,正好是他生命的尽头。
让梦代替现实,他得逃逸到一种虚空中去,就像许多绝望的人从一次酒醉里逃到另一次酒醉里。
他开始阅读。什么都读,只要是有字的。
邻居送给他一台收音机,通过声音他能知道天下的事情。
书是有限的,没书读的日子,他就完全成了一座孤岛。
没有梦,他总看见一只被剁掉了爪子和翅膀的鸟在荒草里挣扎。
6
疼痛,身体的,心理的,时时来袭,每一次都给他留下数不清的伤痕。
他决定在纸上自己造梦。
奶奶出去一家家地央求邻居,找回来一些孩子们用过的作业本,有三十几本,足够他写的。可是写什么啊?他决定先写写自己生病前的事情,那是他一生最好的时光,得一点不剩地保存起来。如果他的病加重了,精神更恍惚了,这些记忆就永远地消散了。
那些年,一件件事情清晰如昨。有时他写着写着,就产生一种想法:那是他自己的经历吗?那个孩子和他是两个人啊!
他用一个小木板把纸夹在上面,举着写,起初,很艰难,字总是写不好,这让他很沮丧。可是,这是唯一的一条通往梦境的路了,断了这条路,就断了一切。
他流着汗,咬着牙,足足过了一月时间,才能写出像样的字。
有时他就枕着纸睡着了,睡眠对他而言,是需要的,因为睡眠中的人是没有痛苦的。
时间在流淌着,时序转换。风风雨雨在窗前走过,光线从东窗透进来然后走了,再从西窗透进来。鸟的叫声各不相同,只是他看不见任何一只鸟影。
墙角上来了一只蜘蛛,他舍不得赶走,蜘蛛是他的邻居,他看它出现又消失,它在忙碌,网织好了,网到几只蚊蝇,后来,网破了,蜘蛛不知怎么成了一张空皮,挂在网上。
他抚摸自己的身体,胸以下,什么知觉也没有,摸上去就像在摸被子或装纸本用的柳条篮子。
有时写作是快乐的:他在漫山漫地疯跑,骑牛打仗,下河逮鱼,偷人家的杏子、葡萄……有时,写作也很沮丧,让他唉声叹气、泪流满面。
他写完了十几个作业本,叫《有翅膀和有脚的日子》。
他读了又读,每读一遍都似乎重新生活了一次。可是时间一长,他又重新空虚寂寞起来。
难道自己的精神经历就是如此的短暂吗?难道自己的世界就是如此狭小吗?
他决定写一部长篇书稿,题材是武侠的。写另外一个世界上的事情,另外一种人的生活。
臆想的故事离自己远一点,就不会勾起自己更多的的悲喜,他就能平平静静地在文字里穿行了。
历时三年,对他来说,恍如三十年,三百年,他一直沉浸在那些人的恩恩怨怨中。
武侠小说是一个纯粹的梦,他想痴迷其中,不愿醒来。
7
他给我说着这一切,有气无力的。有时却有着真正的快乐。我一次次看到他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辉光,他就像看到了天国的景像。
他说;“写作的意义,只是为了消磨痛苦。”
他又说;“我在世上,除了拥有奶奶和一些好心人的关心,别的什么也没有了。我的手只能抓住文字,让文字陪我活着。”
他是一个处于极端境界的人,我想,其实多少写作的人不都是这种状态吗?只是他被别人更需要文字一些。
人,谁都是被剥夺了一些世界的人:音乐、绘画、舞蹈、书法、挖矿、劁牲、行医……无不如此,别的世界不属于他了,或者别的世界只会给他并不快乐的情绪,他就逃到唯一的乐土上去,借以度过或长或短的一生。
他说,他会一直写下去,直到写不成了,文字也离他而去,不能再被他拥有的那一天。
8
在我们和他说话的时候,村上的支书来了。支书是一位老太太,很慈祥的样子。
她说,想起来,都有点对住这娃,关心还是不够多。
她说话时表情是真诚的。
她又说,她已和县民政局联系了,给张健争取一辆轮椅,让他每天能到门外去见见阳光、吹吹风,看看远远近近的群山。她还说,在她退休之前,一定要为他争取一台电视机,让他能知道外面的事情。
我站起来,叫了一声大妈,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握着大妈的手,感激地看着她,好像她帮的不是张健,而是我亲亲的弟弟。
9
张健是躺在他叔叔家里的。
叔叔家也很穷。土墙瓦房,空空如也。堂屋里堆着一大堆洋芋,青青的,只有李子大小。旁边的口袋里是一些包谷。墙边放着一张木犁和一只木风车。
我们走出屋门,看见张健的奶奶正往绳子上晾煮过的马齿苋。奶奶老了,孤苦伶仃的,她每天还得到山上去种地,八十五的人了,还得当一个全劳力使用。
10
我们和支书一路去看村上给他家修的新房。
5.12地震时,支书在第一时间赶到他家,让人背着张健转移到安全地点,也把他的奶奶和他傻子妈妈劝走了。
村上就筹资为他家修房,老房子什么也用不上,全得用新的。村长就天天带领村民和工匠风雨无阻地施工。我们过去看到的,是三间还没竣工的高高大的土墙房子,几位工人正的钉椽板,说要不了三天就能上瓦了。
支书就给他们说,把后阳沟掏掏,天不保险,万一晚上下了雨,免得把墙泡着了。
11
从半山腰下来,我们又去和张健告别,他记下了我们的电话号码。白忠德把一沓稿纸和书籍交给他。我握着张健的手,他的手指瘦长,冰凉,我握了很久很久,又给他说了许多话。
12
来日方长。
我会尽力帮他的。
我会让他的一些文字走上报纸的版面,让他晒到自造的阳光。
13
回到县城,我们心事都很沉重,同去的吴燕峰、赵蓉说,同在一片蓝天下,为什么只有他那样啊?
一切怎么说?到底怎么说?
也许是宿命吧:他的父母的基因里可能就有悲剧的因子,生了他就是一个大大的错误;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傻子妈妈不适当的哺养方式可能就给他的瘫痪埋下了伏笔吧!
他得的是强直性脊柱炎,肌肉已经萎缩了,错过了最佳治疗期。
没有钱,谁能救他?
他奶奶一旦去世,谁能让他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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