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代留下的荒凉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2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一个时代留下的荒凉

 

    四月里,人依然有着春天的那种恍惚和晕眩,做什么都安不下心来,常常一个人坐着出神。窗外是一座连一座的大山,苍苍郁郁的,有风从山上吹过,草树的叶子翻白翻碧,这种时候,一种无名的感伤就悄然地涌上心头,让人无意间想起一些过去年代的事情,一想就是大半天,如同牧者把牛丢失在了空山里,云雾缭绕的无处寻觅。

    昨天,我忽然想起王家湾人造平原的事情来了。那是文化革命时的旧事,很惨烈,佛坪的许多人心里都有着那件事留下的伤痕。

    我想去那里看看,看看那片荒山野岭后来怎样了,还有没有旧迹可寻?

    从县城向南走,再朝东拐,溯着一条蜿蜿蜒蜒的涧溪走上十里路就到了王家湾了。我心里的王家湾应该是白墙青瓦、屋舍俨然、田地平缓、一片寂静的境界,谁知所见的景象全不是这样:河里白白的一片乱石,河的两岸是泥石流泛滥留下的滩涂,正有挖掘机、推土机、重型汽车在阡陌上作业,到处一片狼藉,偶有零星的水田泛着天光,有农民在赶着牛犁耙,山脚下的一小块一小块的黄豆、绿豆地边,插着戴草帽或执小旗的稻草人,让人觉得这是一片既有神性又有童话色彩的土地。

 

    在路边,我遇到一个放牛的老汉,瘦瘦的,个子矮,陌生地看着我们。同行的索之就上去询问,不想那人却是个结结巴巴的人,半天才憋出几个字来——“是,是,是,哪一,年,年,记不清了,可能是,七,七,四年吧,学,学大,大,大,寨的时候。在,在,上,面,几,几几几里的地方,山荒了,再再也没有,人,去过……”。索之给老汉散了烟,还想从他嘴里问点什么,可是,问了半天,还是那几句话,觉得茫然,很失望,我们就离开了放牛的老汉溯河上行。

    又走了约两里地,猛然从路边的草丛里窜出一条黑狗向我们扑来,索之就弯腰朝地上乱摸,狗是怕人在地上摸的,一摸,它就又逃进了深草里,再也没了声息。转过几株李子树,闪出一户人家,正有一位老者背着化肥朝坎下走,我们就上去搭话。老者是去对面山上给包谷上化肥的,一听我们问他,就把行李放在路边的石坎上和我们说话。事情不知为什么如此蹊跷,这位老者也是个结结巴巴很口吃的人。他说——“是蔡,蔡,包包,包,子踏了雷管爆炸的,就是斜对面,那,那,那一片荒,荒山,有七个眼,一个炸了,死,死,死了十,十三个人,县革委会副主任,李连清,还有蔡包子,就是蔡宝,宝,鹏,鹏,都是县上来的,人都炸飞了,树,上,草上,河里,都都都是手,脚,耳朵,血血,血肉,头发,到处,都都是……就,是斜对面那,那片荒,荒山……”。

 

    告别老人,我们就过河去爬那座荒山。

    索之说,是不是两个老人都被当初的惨景吓着了?吓得几十年后说话还是结结巴巴的?

    他还说,其实两个老人已经把事情告诉我们了,许多事情的真相都散落在时间里,是混沌朦胧的。正因为他们口吃,才可能没有添油加醋。时间是一道道筛子,容易滤去一些真实的东西,可他们口吃,说出的话才可能是可靠的。

    山很高,没有路,树林里一声一声地传出杜鹃鸟的悲啼。我们拨开深草和荆棘往山上走,草深得一次次把我们淹没了。

    我们像是拨开荒凉的梦在走。

    索之说,真让人不可思议啊,当时的人们多么异想天开!这么高、这么大的山都准备炸成平原的,怕是中了愚公移山的毒了?那是一个过分浪漫的时代,也是一个过分天真的时代,领袖在做一个过于天真的梦,引得整个国家的人都在做梦,人们梦想在某一个早晨一觉醒来,处处都成了桃花源,整个世界就是共产主义了。

    我说,是的,领袖在做一个太天真的梦,他的人民就都成了帮他实现梦想的工具了。历史上这样做梦的皇帝是很多的,太爱做梦的皇帝是容易给百姓造下祸殃、造下苦难的。

    杜鹃鸟还在一声一声地啼叫,太阳刚刚偏西,我们就爬上那座荒山了。

    从山上往下看,一户户人家散落在河道两边,鸡鸣狗叫的,让人觉得是看见了老子所描绘的那种境界。

    山上到处都是荆棘、榆树、合欢树,树下,是黄黄的鸡蛋花和红艳艳的破碗碗花。

    风在摇撼着那些榆树、合欢树,发出幽远而悲凉的声音,荒草散发出一种苦涩的气息,弥漫在风中。

    我们坐在山上,没有说话,在这样的山上,只有沉默。

    坐了很久很久,索之还是没有说话,他打开手机里的音乐,一种很悲凉,很感伤的声音从手机里释放出来,“这是黑人歌曲,是一种忧郁的、挣扎的声音。”他说。

    我们听了一曲又一曲,太阳一点点淡漠下去,山风越来越凉了。

    沿着一道山梁往下走,索之不小心差点掉进荒草丛中的一个黑洞里。

    我们拨开草看那洞,直径有一米多,深得几乎看不到底,揪着树枝,细看半天,才看清底部落着一些杂草树叶,有一只青蛙饿得精瘦精瘦,只剩下两只大大的眼睛,眼巴巴地向上望着。

    索之说,怎么这里有干涸了的井啊?

    我们想了半天,才想明白:这哪里是井!这就是结巴老人所说的装炸药准备炸山的洞吧。

    那么,这样的洞应该有七眼的。

    找了很久,在一片树林里又找到了一眼,别的地方,什么痕迹也没有。

    索之是学物理的,他说:“这洞这么深,一眼洞里可能能装六七吨炸药吧,真要是七个洞,统统装满炸药的话,一旦爆炸,那可真是天翻地覆啊!”

    可惜当时没有把山炸平,却带走了十三个人的十三条命!

 

    我们下到山底下,看见有个中年人在水田里插秧,那人抬头看着我们,没料想是我过去教过的学生。他说:“你们到那山上去干什么?那山上自从炸死了那么多人以后就再也没有人上去过了,地也荒了,放牛的也不到那里了。一遇天阴,山上常有鬼在哭,哭得伤心,人们细细一听,说是蔡包子在哭……”

    我们站在田边,有一群群雾一样的蚊子绕来绕去地飞,索之用树条子去打,怎么也打不走。

 

    从王家湾回来的路上,我们遇到一只黑猫,眼睛绿荧荧地望我,它跟了我们很久。等我回到学校,这只黑猫又在学校的门口蹲着望我,眼睛还是绿荧荧的。

                                                                     2008年5月26日

    后记:文章写好后,被我的一位表哥看到了,他当时任县林业局局长。他说,王家湾有几个人都是那次爆炸以后成为结巴的,还有两个疯了,早早地离开了人世。是的,一个时代结束后,不仅仅会在山河上留下痕迹,更会在人心里留下烙印,有许多印记经历长久的时间的冲刷还是绵绵无期地存在着、存在着。

                                                                     2008年5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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