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坪有个三教殿

    人对世上事物的认识真的是有个过程的，到了一定的年龄、文化认知累积到了一定程度，就可能对过往一些浑然不觉的事物产生兴趣，充满警觉地去了解，去探寻、去勾沉，去发现，去浮想联翩、去触类旁通，去推而广之，去生发出许多有用的思绪。

    那年秋天，我和几位好友去乡下玩，一路上随走随歇，没有目的，没有线路，也没有时间限制，秋风漫漫漶漶的，特别适合人在它里面逗留。中午时分，我们到了一个地方，遇到一座破庙，一杆人觉得稀奇，就上前去看个究竟。庙门是向西开着的，门扇没有了，庙里黑洞洞的，屋顶也已破败不堪，屋脊上露出了椽头和檩条，正有几只野雀儿在满是瓦松和野草的屋檐边跳跃，唧唧唧地发出寂寞的叫声。我们走上前去，看见门楣上的木匾还在，褪了漆，还原成了木头土土朴朴的本色。细细仰视，字迹模糊，隐隐约约发现是“三教殿”三个大字，岁月的舌头舔走了它昔日的庄严，让它带上了无可奈何的冷清和凄凉。我们走进庙里，看见后檐墙已经垮了一个缺口，留下被雨水淋过的痕迹。殿内的正面供奉着三尊泥像，都已显得残缺不全了。中间供奉的是儒教至尊孔子，他手持书卷，仪态详和，敦厚大度；右边是道祖李耳，手臂被什么人给损坏了，他面容清癯，略显忧郁；左边是释迦穆尼佛祖，双手合十，目光安详，似在祷告。三尊偶像的头上、肩上满是尘埃和鸟粪，脸上、身上也褪成了土色，斑斑驳驳、坑坑洼洼的。有同伴走近了，发现佛祖的臂上歪歪扭扭刻有“×土生到此一游”的字样，在孔子的衣襟上刻有“打倒孔老儿”的字迹……我们还在寻找，想知道路过这些圣贤的时光到底在它们的身上、脸上、手上、脚上留下了怎样的印痕，传达出怎样的文化信息。可是，找了半天，只看到一些杂乱的镂刻，再也没有别的字迹了。

    文化是什么？文化保存在哪里？在这乡野民间，文化是以怎样的形态存在的？是怎样细若游丝地活着？它到底发生着怎样的衍变、怎样的寂灭和怎样的生生不息啊？

    我们心里有一点点酸楚，也有一点点凄凉。

    出了庙门，一阵野风，吹得我们打着趔趄，发现正有一位戴着破旧草帽的老汉来庙隔壁的草庵里圈牛，牛是盘犄角牛，一大一小。

    有同伴说，向老汉问问这庙吧。我们就等那老汉圈牛，好一会儿他才出来了，就给我们说了一些这庙的故事——

    这里原先是有许多庙的，山里人寂寞，日子过得空空落落，好像世界把他们忘记了，于是，就塑些神像供奉起来，既给自己做伴，又能祛凶辟邪。这一条椒溪河两岸，有土地庙，火神庙，骨魂爷庙，药王庙，关公庙，送子娘娘庙，路神庙，谷神庙……还有什么庙记不清了。后来天干或涝灾，死了一些人，走了一些人，又来了一些人，有的庙垮了，有的庙重修了，有的庙出现了。到了后来，只剩下了三座庙，就是孔庙，道观和佛寺。没想到道观在一年的夏天遭水灾淹了，道祖的塑像被水浪吹走了老远；佛寺也让一个不懂事的小孩放火烧了，佛祖被薰得一团漆黑。村上有个李大人，看着山前山后凄凉一片，就叫人把道祖的像找回来，洗干净，也把释祖的像粉刷一新，分别抬进孔庙供奉在圣像的两侧，把孔庙修葺了，用土漆漆了山门，并且在门头上挂了新匾——“三教殿”。一个地方穷也罢富也罢，总得有一些留得住人的东西，三教殿给周围的人带来了希望，也带来了幸运。这里的人们很是过了一些风调雨顺的好日子的。

    再后来，看山门的人拐走了李大人家的丫环，李大人很生气，就不再管“三教殿”了，于是这里慢慢冷落起来，一到天黑，蝙蝠成群，庙后的树上栖着几只乌鸦，把日子叫得惨惨淡淡。

    天快黑的时候，我们离开了三教殿，只听到殿檐上被山风吹得低低微微的响声。

    近几年提倡构建和谐社会，我偶然想起了三教殿。一庙供三祖，三教和平共处，不争香火，不竞尊卑，没有抵触，没有龃龉，这是多么难见的现象啊！

    一日，一位执教于某大学的朋友来访，我把这些说给他听，没想到他淡淡一笑，说：“这不是可以用来援证和谐的例子，这是山里人愚昧无知的见证。山里人没什么文化，不懂什儒道佛，他们更不懂什么宗教教义，日子过得荒凉了、没有指望了，或者孤孤寂寂没有寄托了，就和一团泥，塑一尊神，鼻子也没有，眼睛也没有，放在神龛里，就点燃香火了，就跪下磕头了，就给它诉说自己心里的委屈和梦想了。他们是愚昧的，知道什么宗教啊！”

    一席话说得我无地自容，心里迷迷惘惘，觉得自己又贫乏又浅薄。

    日子是不停地向前流着的河水，有时它会带给我们一些奇思妙想——

    宗教到底是什么啊？真的就是书本里那些教义吗？真的就是学者们在书斋里研究、觉悟出的那些知识吗？

    神，你的籍贯到底在哪里？

    神，你是向人间走来，离人间而去，还是穿人间而过啊？

    神，你是人的哪一族亲戚？你的光辉照耀着人的哪一张脸、哪一只手？

    等我度过了一些煎熬般苦思冥想的日子以后，有一天，我突然释怀了。

    宗教啊，真正的教义在下层人那里，在一些远离书斋的草野之人那里，在穷乡僻壤的村老野氓那里？当然，也不能说得太绝对了，真正的事实是，谁心里有了再也走不出的荒凉，谁心里生出了度不过的劫难，谁在人世间遭遇了太多的灰暗，谁遍身伤痕疏离了滚滚红尘逃向了世事的边缘，谁在爱和被爱中风干了所有的泪水，谁经历了枯萎般憔悴龟裂的岁月，谁越过了繁华发现了无边的荒漠，谁就会皈依宗教，谁就会亲近神灵，谁就会走向朦胧或清晰的偶像而寻求拯救，谁就想在上天无门入地无缝的绝境拥有另一个时空另一些亲人，谁就渴望来世补偿今世的遗憾，谁就想找到一个超越人世规矩的去处，就想找到一尊神，和它没是没非地说说话，就想在它那里找到一些安静、抚慰和温暖……

    那些把宗教研究得过分深刻的人，事实上已经远离宗教了，他们最终成了宗教的盲人，和宗教、和神，天遥地远，迢渺万里，风马牛从此不相及了！

    宗教是一种直觉的智慧，和研究无关！

    宗教是一种超智慧的智慧，是人处在混沌境界或故意把自己置于混沌境界而在内心生发出的一种无障无碍的感受，是一种直接的抵达！

    宗教在有玄思妙想的人那里，在一不小心就跌入冥冥幻幻、幽幽渺渺的神性境界的人那里！

    宗教让世界鲜活、柔软，让天地到处都张开着灵性的眼睛！

    在真正的有宗教天赋和有宗教情绪的人那里，所有宗教的指归几乎是一致的，都是为了让人淡化出现实困境，清理掉世俗的淤积，断绝功利的羁绊，忘却人间的是非，褪尽纷争的忧伤怨愤，逃向梦境的乐土，走入内心的天国！

    做梦未必在枕上，在纸上可以做梦，在锄把上可以做梦，在舟楫上可以做梦，在一根细细的琴弦上也可以做梦。

    遁入宗教的人，就会心甘情愿地活在难觉的大梦中。

    我重新思想着三教殿的名字，觉得它就是一个淤埋在时光里的寓言，一点点地把我的思绪牵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