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庵寺记
老庵寺记
三十年前我一到佛坪,就听到老庵子这个地方,那时,连接各村各寨的还是绳子一样丢在山上山下的毛毛小路。人们说老庵子很遥远,我也没有机缘到那里去看看,只好在心里长久地存在着对它的一种神秘的向往。
今年初夏,我第一次到了老庵子,知道老庵子的神秘全在一个老庵寺,在路边停了摩托车,就沿着河走了很久,才到了老庵寺。
没想到老庵寺只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寺庙:它濒临淙淙潺潺的老庵子河,糙石砌起三五米高的台阶,面南摆开三间小房,青瓦覆顶,土墙低矮,没有寺门,野风窜出窜进,野雀在檐间栖落,寂寞地啼叫。屋内正面塑着三尊佛像,神态各异,两边各有四尊小僧陪护,姿态活泼恬淡。这里的佛像是极民间、极土著的那种,性情毕现,一点也没有古刹胜庙里的那种威严、肃穆、静寂,雕塑的线条一点也不讲究严谨的法度。这些佛像安详、平淡、超然,更像此地山里的村父野老、张伯李哥。更让我感兴趣的是,它们都带着不易觉察的微笑,站在像前,内心没有压抑和恐惧,就像面对着家人、熟人。它们着色温暖,泛着淡淡的粉色,给人以亲切、慈爱的感觉。扬头仰望,更觉房子的低矮,缕缕青烟之上,是疏疏的栓板和鳞鳞的青瓦,有燕子在屋角的垒了窝,耷拉下一丝草来。庙里没有功德箱,也没有供拜佛者下跪的蒲团。转身走出庙门,一步步下了台阶,看见当地人用青砖刻了唐僧师徒四人去西天取经的雕像,唐僧僧衣逼真,骑在马上,一派端庄安详;,悟空斜握金箍棒,手搭凉蓬眺远方;八戒大腹便便,大耳垂肩,扛着六齿耙,呆笨中透着天真;沙僧挑着担子,一脸的忠诚。他们四人都站在一只神龟的背上,一看就知道是在渡通天河的波涛。
走下台阶,回望小庙,只看见有瘦瘦的草黄连花从糙石的缝隙里挣扎着生长出来,随风摇摇曳曳,散发出苦苦的气味。
我有些失落,许多年前我就知道佛坪境内自古坐落着四大寺庙的:佛兴寺、石砚寺、回龙寺和老庵寺。我万万没想到,老庵寺却是如此之窄小、荒败、寂寥、残破。可我回头一想,凡名臣走出朝廷而流落小村寒寨、名城沦为彼黍离离的荒野、名刹倾圮为一座形单影只的柴屋,一定有它颇费寻觅猜测的沧桑故事。
我沿着老庵子河走了一会,隔着竹篱看见一位耄耋老妪坐在檐坎上晒太阳,看见我的到来,老人旁边站着的女人就去赶她家那条汪汪吠着的黑狗,我坐在老人身边,想打问老庵寺的事情。问了半天,也不见她答理,旁边的女人就说,老人耳朵早些年就聋了,什么也听不到的。年轻点的女人说,往沟里再走半里地,有一位老人,知道老庵寺的一些陈年往事。
逶逶迤迤,沿河而上。转过一个山头,穿过一阵阴凉入骨的山风,果然看见一座冒着炊烟的瓦屋。在门外喊了几声,只听到屋里有老人答应,问是谁,有什么事。走进屋里,发现老人躺在里间,屋里黑黑的。我说明来意,老人就说,他已经八十四岁了,下床行动已经有些困难。儿子和媳妇上山薅草去了,他一个人在家里,要是喝水,就自己从电壶里倒。我谢过老人,就往里屋钻。老人的床在墙角里,他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到。老人说,老庵寺是有些故事的,村子里可能只有他知道了,他今年刚好遇到了节疤,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请你商量事。有时,他一个人想,要是他识字,早把老庵寺的故事写出来了。可惜他两眼墨黑,一直担心要是今年阎王爷真的请他去商量事了,那么,老庵寺的故事就彻底湮没失传了。
我到厨房为老人倒了一碗水,老人喝了一口,就说,你不要嫌这屋里烂脏,耐心听啊,也许你会把他写出来的——
老庵寺是唐朝就有的,那么,这些故事一定是发生在唐朝之前的。
老庵子最初不叫老庵子,叫耳树坪,因为这里耳树多,就那样叫了。山里一般是用草木、山石、河流、沟的形状取名字的。耳树坪当初只有三户人家,后来就来了个山外的女子,我们这里一般把关中叫山外,可这女子不是关中人,而是长江边上什么地方的人。她到耳树坪后,想给张家帮工,混碗饭吃。张家看那女子灵醒,就答应了,心想,自己的儿子也大了,也许能让他们成全婚事。可是,张家转眼一想,这女子可不是个囊人,为啥打老远来这深山老林里啊?好在那女子惹人喜欢,张家就收留下了。且说寒来暑往的,过了三年,张家时不时听到女子在深夜里伤心地暗泣。张家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到了秋天,女子到城里去了一趟回来,就说想在山侧面修一座房子自己要住。房子修好了,女子搬过去,出于张家的意料,她竟自己剃光了一头的秀发,并在房里念起了经书,并在门口挂了个牌子,上面写着“耳树庵”几个字。时光不紧不慢地流淌着,第二年的春天,耳树坪后的山巅上夜夜便有一个人在唱山歌。每晚只要山歌一开唱,“耳树庵”的灯就灭了,四周静静的,只能听到山风在掠过高高的树梢。
后来,耳树坪南边的山里有人栽了一园子桃花,年年开得红红灼灼。
不知从哪里得知,耳树坪和桃园子的人都说夜夜在山巅上唱山歌的是从湖南桃源县找过来的,耳树坪的尼姑是他的恋人,他找了许多年才找过来。找过来后,又不能在一起,他就在山那边栽桃树,让桃花说出他心里的痛苦和爱恋。
我问老人,他们在那边的桃源县到底有些什么爱恨情仇啊?
老人说,那就不知道了。
过了几年,张家的儿子还没有成家,他还在牵挂着在自己家里住过的女子,三天两头往耳树庵跑,女子没办法,只好成年累月地外出云游。
那年冬天,不知怎么回事,耳树庵着火了,幸亏女子跑出来了,耳树庵化成了一片灰烬。
女子没有再到张家去,她住到了另一户姓秦的空屋里,依然吃素念经,度过她的青灯黄卷的日子。
张家的儿子,还是三天两头往女子那里跑,女子只好一年大部分时间漂流在山外。
一年春天,张家的儿子突然觉得是山那边的桃花牵着女子的心事,他就在一个夜晚砍光山那边所有的桃花。桃花是有瘴气的,张家的儿子那天天亮时累死在桃园里。
女子知道后,知道不能在这里住下去,从那个春天出外,再也没有回来。
山那边的唱歌人坐在桃园里痛哭,眼泪一滴滴落在桃树枝上。
几年后,他翻过山来,挖开耳树庵遗迹上的黑土,修了几间房子,他也出家当了和尚,把几间屋宇命名叫“老庵寺”。
老庵寺的住持叫“元明”,一点点地让老庵寺香火旺了起来。
听说元明到九十九岁才圆寂。
老庵寺在明朝时被什么人焚毁了,现在的老庵寺是前些年人们重修的。
每座寺都有它神奇灵验的地方,老庵寺朝拜的人多是相爱的男女,或在这里圆满了他们的心思。或在这里寄托他们今生相爱却无法成家的思念。
从老人的屋里出来,我又去了一趟老庵寺。
老庵寺,破破败败,一片荒凉。
我跪下去,虔诚地跪下去,跪成尘世的一滴泪水、一声叹息。
沿着老庵河往回走,山风阴凉,群山寂静。我想,等有时间了,我要去老庵子南面的桃园子看看,看看那里的山上还有没有一棵一棵野桃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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