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清寂寂张良庙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2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清清寂寂张良庙

 

天还在下着毛毛细雨,紫柏山里有着深深的宁静。

朋友马瑞萍是在紫柏山里长大的,她领着我来拜谒张良庙。

古门楼依然古古朴朴、高高大大,脊间青瓦的兽饰还在,扎根在瓦缝里的枯草抖抖索索,还没有带上一点春意。门楼上的“汉张留侯祠”几个字也已被岁月的风雨侵袭得苍苍桑桑、模糊不清了。木门是大大地敞开着,吞吐着料峭寒冷的春风。我们去大门南侧的售票口买票,没想到那个瘦瘦的小伙子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说,还以为今天不会有游客的,没想到张良庙还等来了你们两个。

我知道今天的张良庙是寂静的。

拜谒张良,就要选择这样清清寂寂的日子。

 

大门里,是进履桥。那个桥本来在一个叫下邳的地方,椎杀秦始皇失败后的张良在那座桥上遇到了半圣半仙的黄石公,也许是黄石公早就等在那里吧,他要看看血气贲张、抱天负地的张良命运里有没有从容沉潜的另一面,就让他到桥下为之拾鞋,并三次赴约迟到让他久等。在勇的背面,张良隐忍和滤去了狂放和躁急,鬼使神助地得到了黄石公的秘笈《太公兵法》;黄石公预言十年里天下大乱,穿过十三年的血风腥雨以期再见。黄石公站在张良迢迢命运长途的路口,目送张良远去下邳的背影,一道智慧的灵光从此划过纷乱的阴霾,留痕于历史惨淡的天空。

我知道,走过进履桥,才能走近张良。

 

往里是四大天王灵官护法殿、大山门、二山门、三清殿。三清殿庙宇高大、庄严、深远,神像前的蒲团破破旧旧,被无数的膝盖压得瘪瘪的、薄薄的,香炉里积着无数燃过的香扦和厚厚的香灰。南北墙壁上密密麻麻是随着幽幽渺渺的时光仙蜕了的神仙们的画像,让人的神思有些恍惚和缥缈。

人因教传,教因人传。

也许是子房把道带到了这里,也许是道把子房带到了这里。

 

院内的北侧是一排排的瓦合,都有七间或者九间,每排的中间一间是过道,重重叠叠悬着称赞张良的牌匾,极尽敬仰之意。

这些牌匾,有百千年的政界、兵界、商界巨擘要人题写的,也有近代艺术大师留下的心迹墨痕。

我站在错淆的时空里,感受着题写这些牌匾的人们错杂的心绪。

有历史的风烟漫过张良庙,漫过张良的目光睇视过的山峰和张良的双脚踏过的石级。

 

在中院里,我走近了一座高大的石碑,它上面刊勒着四个苍劲雄壮的大字——“英雄神仙”。

过去,我对这四个字是漠然盲然的,也许今天的张良庙太寂静了,因而内心生出了感触:一个人的一生,怎么能既做英雄又做神仙?这在芸芸众生当然是不可能的,可对诸多智者也很困难。可是张良身上却阴阳两存、人神俱在。他椎杀秦始皇的壮举,是需要非凡胆量和气概的;他“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纵横捭阖天下大势的智慧更是青史寥寥;汉家大业已定,他抉择了荒山野岭避谷求道,更是常人难以意会。而他既入山野从赤松子访道成仙,静观天下,或于紫柏下弈棋,或于峰峦间面壁,或于松风里弹琴,或于云影下读书。沛公寻至山中,见他避谷岩洞,洞外石崖千仞,临着深渊,只有一独木桥搭在两崖之间,沛公试着想过去,没想到此木已朽,倾刻便会断塌。张良却从桥上行走自如。沛公知道子房已经远别尘世,饮风餐露成仙了,再也不会从仙风道骨的境界蜕出来了,就不情愿地放弃了对子房的邀请。

所以,张良的前半生主要是做英雄,后半生主要是做神仙。

他就是如此从形而下的境界隐入了形而上的境界。

 

向北过了二山门,是一个空旷的院子,院东是碑廊。碑廊里黑黑的,碑石并不整饬鲜亮,却沉沉着着地显出一种特有的静穆。我见过许多碑廊,唯有这里有些逼窄、冷清,也唯有这里石碑上镌刻的文字不是套用的诗词和俗句。这些碑石,素素朴朴地向人们诉说着参天悟道、交会心迹的意绪,也表述着对智者张良由衷的解读心得。院北的一座平房里,是同游者马瑞萍师祖父三代的摄影展室,里面的照片多为黑白,静静地挂在土墙上,久远的历史风沙扑面而来,沧沧桑桑,让人的心绪低廻唏嘘.

马瑞萍轻轻地锁上木门。从屋里退出来,我才看见门口挂着的木匾,是于佑任写的,这富有禅家意趣的书法,让人久久感叹回味。

毛毛细雨一直在下着,整个园子里沙沙有声,在这沙沙声里,我听到了一种更深更幽的寂静。

“晚年的时候,我想在这里住下来,在这里种上几亩兰草。”马瑞萍似乎在对我说,也似乎在自言自语。

 

出了园子,是一道窄窄的、长长的、曲折的石栏台阶,它通向了授书楼。

石阶潮湿,山风刺骨,走了好久,才上到授书楼上。从门缝里,可以看到黄石公正把一个书卷递给张良。我脸贴着木门足足看了十分钟,我在想象这塑像所反映的当年智者相遇相嘱的瞬间的真实情景。

授书楼上风很大,也很冷。

山下,山侧,槲树、松树、紫柏的涛声隐隐寂寂。

思考天下、穿透历史,需要在如斯的孤独中隐隐寂寂。

 

从西侧的石板路可以下到箫亭。

箫亭的顶是茅草的,柱子上早已斑斑驳驳地刻满了游者的姓名。

箫亭也可叫啸亭,在人世之外,善养气者,最懂得对天地之气的吐纳。

 

无论在道家净地还是佛家静土,西园都是最有意味的。

这里有一种竹子,高可参天,可它在离地几尺高的地方弯弯曲曲,实属罕见。

我想起了庄子所说的大樗和大瓠。

大智者近于平淡,大用者近于无用。

古人说得好,至人近常。

 

西园以南是一个由几座两层木楼构成四合天井的院子。这些木楼曾经雕梁画栋,现在却一片黯然,所有的房子几乎都是空的,只有一间堆着一些道家的书籍。

院子中间,是张良的避谷亭,他常和赤松子在这里交意会心,弈棋悟道。

亭边有个喷泉,翻着雪白的水花。马瑞萍说,据说用这泉水洗洗眼睛,到老眼睛也不会花。

我是个不容易轻信什么的人,可我相信她说的话。

因为古人说,心明,眼亮。有了张良智慧的启悟,心里不混沌了,目光就会清亮而深远。

 

最后,我们到了供奉张良塑像的殿里。

我跪得低低的,深深在磕头作揖。我尽管是一介书生,可我从来都不想丢掉尊严,不会在强力强权和别的什么奴役者的面前低头跪拜,今天,我向张良跪下去跪下去,真心地跪下去。我跪下去并不是以牺牲自己尊严的方式换去什么物质或精神的利益,我只是真心地敬仰,只是想以此种仪式洗礼我的灵魂、得到一种智慧的感召。

我也没有在别的功德箱投币,却在这里投了,这种从尘世迁徙到神界的圣者,比那些虚拟假设的神灵更能触动我的内心,因为我更能看清他迁入圣界的足迹。

 

寂静清凉的张良庙,在我们游览时,没有遇到别的任何一个游人。

只在西园,我遇到了一个年轻的道士。我问他多大了,他双手合十,淡净地说:“道家不问年岁。”然后就悄悄地离开了。

并非我不知道道教的规矩,我只是想测测这个道士的道行深浅。

道是无限远的,无始无终,每个道士只是替道在尘间行走一段,然后就回到了自己归宿的天界。

 

张良庙还是一派寂静。

紫柏山的毛毛雨还没有停。

从张良庙出来,站在庙南,马瑞萍指着紫柏山云遮雾绕的高处远处,说:“那里才是原来的授书楼!”

猛然,我有了一种伤感 ,是什么样的伤感,我说不出来。

紫柏山本来就在世外,而那座授书楼在更高远的地方。

也许,在远离人世的地方才能看清楚想明白人世的事情。

 

我是正月十三游张良庙的,也许十三不是个好日子,一般人们不出游吧,我却在这样的日子里找到了寂静,走到了张良仙界的边缘。

游张良庙需要在寂静里细思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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