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   家

叔本华说，人生的悲剧之一就是一个人在某个时段内，活于此就不能活于彼，无论你是帝王还是平民，无论你是智者还是愚者，都不能同时活在两个不同的地域。

在社会生存竞争日趋激烈的现代社会，人口在更大范围内、更大数量上流动、迁徙，安土重迁的观念正在逐渐土崩瓦解。可是由于受中国农耕文明的生存背景和封建的宗族思想影响，乡土意识根深蒂固地盘踞在人们的头脑中，人们自己不敢轻易剪断和故乡、宗族维系的那根脐带，要离开这一停泊了千年的码头，心里便有了一种开始过上萍踪无定生活的迷茫和失落。

一个人是孤单的，一个孤独的姓氏是无助的。宗族和故乡都是生存的一种精神依靠和心理慰藉，也是一种潜在力量的寄托。

我看到过太多的搬家者，有的远走他乡，从此音信杳然、雪泥无痕；有的漂洋过海，去国别亲，一生也难能再回眸住久了的旷原河山，他们的身影、事迹慢慢淡出了人们的记忆。他们对于告别地而言，近似于人冥两隔，相互只是越来越淡的遥思幻梦。

有的搬家者，故意拖延时间，临别时却忽然否定了自己的抉择，只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一步三回头，哽咽而泪流满面；有的搬家者一边整理行李，一边气急败坏地发脾气，抱怨有一种异己的力量逼迫自己不得不离开；有的快刀斩乱麻，只想缩短内心波澜起伏的时间，荆轲赴秦般不忍回头……

我有一位朋友，他对居住有年的人事环境很有意见，下了很大功夫，才办好调动向南方去的手续。临到他走的前一天夜里，来找我，说：“我为什么要走啊？为什么要到一个陌生的、举目无亲的、未知命运如何的地方去啊？”他是个从容、沉稳的人，凭他的才能到哪里都会端一个金饭碗吃饭，可那时，他边说边哭，泪水婆娑，伤心极了。他的头发乱乱的，面容憔悴。他说：“你说一句话啊，你说走我就不回头地走了，你说不走，我就死了这条心，扎下根在这里过一辈子！”我说，走啊，你走出去一定发展得更好，因为在这地方你太屈才了！他转身走了，可刚一会儿他又来了，说：“你为我作证，我得看看天意啊，我得用一枚硬币来征求天的意见！”我们就约定用这种办法来决定。抛起的硬币落下来，是让他走的那一面。他苦苦地一笑，不回头地走了。第二天，他举家搬迁，去了遥远的四千里外的湖州。朋友过去后，发展得很好，在学术上取得了不凡的建树，生活条件也越来越好。去年，他回到这里，对我说，人生真的如梦，就在一闪念之间，选择了在南方度过漫长的半生。

我另一个朋友在荷兰读过了研究生后，就将妻女迁居了过去。他在离开的前几天，亦喜亦悲，说他有一种恍惚感，虚幻感。忽然觉得人生很古怪，一切好像捉摸不透。从此，他就是荷兰籍了，后代也就是荷兰籍了，他不知道再过三十年、五十年，自己会怎样评说这样的迁徙。

还有一位朋友，他要到不远的另一个城市去上班。那天晚上，我去帮他整理东西。书籍、电器、锅碗瓢盆、衣服都装了箱。他忽然站在那里痛哭起来，天真得像个孩子……

这都是些有形的搬家，而那些无形的搬家就更悲喜难言了。

无论你要搬到多么幸福美好的地方，心里总会涌起一阵阵悲凉，因为一段生活的结束，都像一次或大或小的死亡。

无论你有多么自信，搬离时内心总有些迷茫，等着他的只是一个巨大的未知。

人一生要走入多少苍茫？不知道。

从任何一个生活惯了的区域迁徙到另一个陌生的区域，都是一次搬家，都是从已知迁向了未知。

你搬过家吗？

你会从怎样的一颗心边搬到怎样的另一颗心边？会从怎样的一种生活搬到怎样的另一种生活？

搬家的路上，最沉重的行李是自己的一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