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山悟佛

    早在二十几年前教初中美术的时候,就开始了对乐山大佛特别的向往。从教材上知道它总体有七十一米高，一只耳朵就有七米多长，一只大拇指甲盖上可以坐几个人打扑克；而且看那神情、姿态、气势，都特别崇高、庄严、肃穆、神圣。在后来的岁月里，我似乎和佛特别有缘，每次面佛，总在心里引起纷繁的感悟，觉得佛陀确是一种美好的存在。

    近几年，我写了比较多的和佛陀有关的文章，自以为苍天赐给了我一丁点佛心佛念，打救我在苦海沉浮里不至于沦为冤孽之渊。我曾狂妄地对人说，我若为僧，会尽力朝高僧的路上走的，会为佛陀的光大尽一点绵薄之力。

    今年暑期，我有了一个机会去乐山面佛，实现了我的一个旷日持久的夙愿。

    那天，小雨绵绵，乐山大佛景区的上空一片云烟。入得大门，小雨渐渐淅沥如丝，沿阶绕过凿有较多佛龛和摩崖书品的山侧，过了几道高崇的石门，就到了凌云寺的门前了。

    人群拥动，纷纷到拦杆处惊呼围观，从人头顶上，我看见了大佛的头顶。心里猛然涌起一种特别神圣的感觉。我闭着眼，摇摇头，知道这一切不是梦幻，而是真实。我朝人群走去，靠近了高处的拦杆，大佛的整个头部、颈部、肩部就都进入了我的视野。那一刻，我的内心是无比的惊惧和恐慌以及敬畏。一切特别伟大的人事都是这样可以在顷刻间颠覆和左右人守持了几十年的生命的，眼前的大佛就是这样，它瞬间占据了我所有的意识空间。

    我站在那里，扶着拦杆，雨丝打湿了我的头脸和全身，不知过了多久，还是回不过神来。

我站的地方较高，几乎与大佛的耳轮平齐，中间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可是，我感到我并没有站在高处，而是很渺小很低矮地匍在大佛的脚下。

    弥勒大佛是坐姿的，深深地雕刻在泛红的高石崖凹陷的空间里。两边的崖头站满了人，黑压压的几大片；两边的石阶上蚁爬蜂拥地走动着下到大佛脚旁的江水边去瞻仰大佛全貌的人。

    面对大佛，我一下子知道了佛陀并不一种虚拟，而是一种实际的存在，一种超然的、可以主宰世界的精神存在。

    我愣愣地站在那里看了好久好久，佛在我心里彻底地生下了根。

    其实，我早就知道这大佛是在凌云寺修佛的海通和尚付资、化缘在江岸悬崖上雕刻的一尊巨大佛像。它悯悲于崖外的泯江、青衣江、大渡河相会之处舟楫多葬身于风波浊浪，帆倾桨折，舟子不归，就造佛像以保佑往来船只风平浪顺。

    大佛造竣，山川果然平安。

    流连再流连，世上值得尊崇的事物太多了，谁也不能一一陪伴它们走尽所有的流年。

    我离开了大佛，穿过山侧的苏园。苏园原叫东坡园，之所以改为苏园是因为它本身隐含了东坡园之意。拾阶而上，山树浓密，站满山脊，几经曲折，转入一山洞中，洞中有梵音鼓乐，心想，这“乐山”真是乐山啊！又一想，乐山也暗含有“智者乐山，仁者乐水”之意，且有想让舟行者之哭山、忧山变为快乐无虞之山的愿望。

    洞中雕有千手观音像，万千手臂，自在舞动，似在从天宇摘取吉兆祥光，为人间播撒快乐安康！

    出洞，另一高旷的佛龛里，雕有三十几米高的巨佛像一尊，雕法简洁大器、粗犷而质朴。此佛与乐山大佛背对背处在同一座山的两侧，各保一方平安。这尊佛像称为燃灯佛，取佛光洞彻天地、烛照万类之意。

    佛龛前的铜盏有千盏万盏，点着酥油灯，亮亮的一大片，两边拦杆的铁链上锁满了连心锁。听人说，苏轼当初就是在这里向佛时遇到善良美丽的王弗的，从此两人建立了“十年生死两茫茫”的深情厚爱，王弗死后，东坡虽有过王闰之、王朝云的陪伴，可是他和王弗的爱情无人可及。王弗死后，东坡在短松冈上植了三万棵松树以祭其人，以致其悲，以志其哀。

    燃灯佛下的石阶高而陡，有四百多级。游人下行，无不惊慌。百级之下的正中，刻着“连心山”三字，阴文，染红，文字敦厚。两边又有连心锁千把万把，昭示着世人对苏王爱情境界的向往和对自己爱情的无限期待。

    对东坡，我一直是崇拜备至的，站在连心山下，翘望山顶的凌云寺，山腰的燃灯佛龛，山下的连心山浮雕，心潮难平，几多感动，几多心酸，几多幻觉，在身体的周遭翻腾。

    往下走，回头远望，山腰里草树掩映处，又有一尊七十二米长的浮雕卧佛赫然入目。相传这佛像在佛教真正传入中国前的久远年代就有人刻好了，怕遭人损坏，就用土石掩盖。千年百年之后，一次地震，震落了覆盖在其上的土石，卧佛露了出来，让四方人大吃一惊。

    乐山，本来应是天赐的一块佛国圣地。我们乘坐的大巴驶离乐山好远了，导游却让司机停车，她指着乐山说，你们看整个乐山是不是一尊睡佛啊？他面天平睡在天地间，其颅其颊其鼻其颔其颈其胸腹无不逼似。大家一致欢呼，都以为一点也不牵强。

    从乐山去峨眉山的路上，我想：佛，其实是一种虚拟之物，只是人类赋予了它极其崇高玄远恢弘博大的意义，它就被人类认同为一种实际存在了。为了让漠然、麻木、缺乏想象力的众生认同这种存在，就在形体上作了较大的夸张，在线条块面上作了抽象，在色彩上作了渲染，从而强化了它的存在印象。这种超大、超重、超厚、超高的神像，让人感到了一种超然的、不可抗拒的、不可怀疑的力量，它足以对抗除天地之外的任何事物，它足以赐给蚁虫蚊蚋一样渺小的人类以祸福生死、往生来世，它足以让所有邪恶化为乌有，它力量所及至于天上人间和地狱的所有空间，它似乎真能给弱小的人类以精神的支撑和依傍。它占据灵山秀水，它以庙宇陪衬，以铃铎铎鼓烘托，以香烛造成袅袅青烟的虚幻，以酥油灯的光苗摇曳出一片梦世奇光……久而久之，佛就深入到了我们的内心深处，就占据了纸张卷轶，就布满了天地时空，就万物皆菩提，无处不道场了。

    真正的佛陀要义在释主当初和后来的真正高僧那里，它本是天地间的一种浩然正气，是超越想象用来匡正人间邪恶的巨大力量，是一种无处不在的梳理、监督，是一种教化人类毅然向善而形成的潜在本能。

    如此看来，天有多大，佛就有多大，地有多广，佛就有多广，天地无边无际，佛法也无边无际，宇宙无疆无野，佛陀也无疆无野。

    可是，让人悲哀的是，在广漠无垠的人间，有人却把佛陀俗化了，工具化了。佛成了某些人用于政治斗争的工具，成了用于压迫人心的武器，成了愚化民众的玩偶，成了恐吓灵魂奴役精神的枷锁，成了某些好逸恶劳者躲避劳作的藏身所，成了某些人聚敛财富的摇钱树，成了某些人不劳而获的印钞机……

    每每看到在佛像前点几千支几万支棒棰粗的高香，每看到那些肠肥脑满贪得无厌者将脏款施舍给佛祖以求更贪更贵，每当看到穷困者将仅的毛票颤巍巍地投入功德箱，我的心里就翻腾着万千的滋味：这就是释主当初的本意吗？这就佛祖创造佛教的出发点吗？这就是佛陀的指归吗？这就是那千卷万卷经书所阐明的佛义吗？这就是佛广大而超然的灵魂所衷吗？不是的，不是的！决不是的！

    在多处的寺庙里，我看到有些心中无佛的人却披着袈裟，剃度而改了妆扮，双手合十，貌似虔诚，仿佛已是佛的化身，能替佛判明善恶，替佛施予恩德，替佛保佑吉康祥运，作出这样那样的恐吓，许以这样那样的谶语，诱以这样那样的前景，其实，你看他的目光并不内敛，灵魂深处并无虔敬的流露，甚至根本不懂一点佛理佛法。到最后，就露出了他们参佛的本意：就是你该买多少钱的吉祥物件，你该布施多少钱的功德，你得以多少钱折罪禳改，你可以捐以实物，你可以兑以现金，你可以刷卡……

    佛陀在一定程度上，正在被俗世进一步异化，正在被经济大潮吞没，正在被更加自私无耻的某些人损害和扭曲，正在被一些佛陀精义领会者之外的人一天天取消。

    佛能度人，这是对礼佛的人而言的！

    人能度佛，我是对懂佛礼佛护佛的人而言的！

    人能毁佛，这是对不懂佛不礼佛又利用佛的人而言的！

    车子离乐山越走越远，我几乎失口叫出声来——

    救救我们真正的佛陀啊，救救它吧！它正在一些渣滓充斥的荒漠地区，经由一些邪恶的手和心，一再遭残、受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