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川记

    我们入川所走的高速路基本上是和傥骆古道、金牛古道重叠的。

    蜿蜒跌宕在莽莽秦岭群山里的蜀道有六条：子午道、傥骆道、褒斜道、陈仓道、祁山道和连云道，而与上述六条古道相接续、真正深入到蜀山蜀水中的古道有三条——金牛道、米仓道和荔枝道。

    我们乘坐的大巴不像是在山道上奔驰，它颠颠簸簸，在一些山的左右、高下不停地旋绕，时风时雨、时阴时晴，如荡秋千、走迷宫一般。历史上，这一条古道是秦人、魏人入蜀的道路中最近便、最主要的一条。所以，在被时光一次次湮没的这条古道上，陆续演绎过太多的历史活剧、行走过众多的彪炳史册的人物。

    它的起点是长安，自周至入秦岭，经华阳、洋州、汉中、褒城、勉县、宁羌、广元、绵阳，至成都。据《佛坪厅志》记载：“……高岩深涧……蜀姜维伐魏，魏钟会寇蜀，曹操攻汉中，晋司马勋伐赵，唐德宗、僖宗幸兴元，皆由此。”可见它是一条风云际会的政治之路、闪动刀光剑影的军事之路。

    唐初诗歌巨擘陈子昂一定是从这条蜀道入长安的，走过这条路与没走过这条路的人是不一样的。一首《登幽州台歌》，唱出了多少人内心的百年孤独和万古悲凉。我想，他一定是踟蹰在这条路上时，感叹山恶水险，形成了这首诗和他整个人生的真正起点，对他自己漫漫一生造成了了难以估量的影响。

    李白的祖籍在江油，他在这条路上，怀宗追远，感受家国如梦的虚无和无根。他的《蜀道难》既是写实又是写虚，读来让人感叹唏嘘。沿着蜀道去游历山水，才更知道蜀道之险就是如此，人生世道莫不如此。

    杜甫也一定是从这条路入川，受朋友严武资助在浣花溪边筑芦寄身的。他感叹这条路的艰险：“二十一家同入蜀，惟残一人出骆谷。自说二女啮背时，回头却向秦云哭。”写出了他内心的沧桑、沉郁与悲壮

    韩琮蹉跎于这条路上，吟出了他的无奈和痛心：“秦川如画柳如丝，去国还乡一望时。公子王孙莫来好，岭花多是断肠枝。”

    于武陵盘桓于古道上，感叹道：“乱峰连叠嶂，千里绿峨峨。入蜀路如此，游人车亦过。远烟当驿敛，聚寸骤风多。独意采芝叟，临风发浩歌。”

    我在这条路上，还想起了岑参的诗：“……千岩信萦回，一径何盘迂。深林迷昏旦，栈道凌空虚。飞雪缩马尾，烈风擘我肤。峰攒望天小，亭午见日初。夜宿月近人，朝行云满车。……成都春酒香，且用俸禄沽。浮名何足道，海上好乘桴。”

    章孝标的诗更透露出一种无奈和悲凉：“扪云历栈入青冥，饥马铃骡傍日星。仰踏剑棱梯万仞，下缘冰岫杳千寻。山花织绵时聊看，涧水弹琴不暇听。若比争名求利处，寻思此路却安宁。”

    我们平常说，山水可读，入蜀的路上，不仅山水可读，简直满目都是大自然的名句名段。让人读世事，读人心，读在绝望中如何沿着一线希望蜿蜒前行，读人生大段时光都被困苦消磨，读命运之路本来就充满着坎坷和茫然，读如何一步一步穿越寂寞走向开阔与旷达……

    这一条路，尽管与千年古道的线路存在着大段大段的不同，可是，岁月留存在古道上的地名却让人深思.

    褒城驿、宁羌、棋盘关、五丁关、铁锁关、剑阁……一路都是险关大隘，多少战争曾经在这些山水间发生，多少人血马肉膏沃了这片天空下的离离荒草，多少兵器在这里消磨了它的锐气，永远长眠在这荆棘丛林里，多少人喊马嘶被封存在这巍峨憔悴的石崖间……同时，这些地名曾经一而再地被写进了史书，也散落在苍凉或悲壮的民间传说故事中。

    坐在车上，我不由自主地想——凡是处在两个富庶的大平原之间的山河，一定异非寻常的险恶，战事多在两个平原的交界上频仍发生和持续。在历史的一些相对平静的年代，这山河一定是作为“两国”或两个军事集团的交界而存在的。

    同时，重重叠叠坐落于某个平原边缘或边际的群山，千里万里地过滤了人们更多的野心与向往，也在一定程度上阻隔了一些战事。它们虽是两个区域文化交流的障碍，却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住了其文化的独特性和纯净性。文化如果“交流过度”，就会造成彼此的伤害和损失，难能保持其文化的个性，难能使某个区域的文化得到独立的发展和传承。

    茫茫何茫茫的古蜀国，与外界天阻地隔，正因为天堑巨嶂蜀道的存在，才使蜀文化得到自己最独立、最纯正的发育，从而没有完全覆没、消解和散失正统的儒家文化中。蜀文化中的神秘、诡谲、阴柔、绵长，对我们的民族文化的发展做出了不可估量的贡献。

    行走在入川的路上，我漠然的思想仿佛被激活了，它让我得以反顾前半生的艰难和后半生的坎坷；让我知道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平坦是偶然的，坎坷是必然的；人生就是在快乐与快乐之间不断经历绝望，人生就是一个不断失去希望和滋生希望的过程；走过蜀道的人，就是另外一个人了，难怪蜀川走出了那么多名人、才子；入川之行，显然是一次文化之旅，思考之旅，参悟之路。

    我的老家在洋县。洋县人的口音属关中方言，它表明我们的祖先来自秦岭以北，可是一座横亘几千里的秦岭把我们与北方隔得天遥地远，这样，在我们的习俗和心理上就更多地存在了与蜀人的共性。所以，我们的根似乎不在北方，而在蜀川，那么，我们入川，就是去寻根的，回到我们所守持的文化的源头去寻梦了。

    蜀川是一本奥古的大书，它已在我的眼前一页页地打开、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