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间的苦与乐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2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尘世间的苦与乐

 

 

腊月二十八的下午,我乘班车回老家。车在山路上不停地颠簸,车上挤满了人,乘客大多是从外地回家过年的打工族,手机声此起彼伏,响个不停,他们喜笑颜开,或调侃,或作怪,或幽默,不亦乐乎。他们的穿着并不时尚,款式和色调大都不协调,显得俗气;脸上黧黑清瘦,眉宇间有着某种不易觉察的粗俗,一看就知道他们文化程度并不高,内心有着一生也无法散尽的迷茫和混沌;看他们的手,粗粗糙糙,上面有着密密的皱褶,或者残留有纵横的伤痕,指沟里黑黑的,可能是洗不净的沙灰或油腻。听他们说话,都已经不是纯粹的老家方言,里面可能混杂有闽南话、郑州话、广元话、兰州话或乌鲁木齐话的词汇和韵调。

和我邻座的一位小姑娘,圆脸,胖而矮,说话显得有点笨拙,可她一路都在打手机,一直都在灿烂地说笑,让人知道她内心没有一丝一毫的忧愁和悲凉,所有角落都洋溢着和煦的春风和纯净的阳光。

在我的后座,是两位有些苍老的人,看上去都近六十岁了。他们一路都在用普通话交谈着,虽然语调和音节都不标准,可他们和那些没有出过远门的人比起来,话语里有着足够的底气,也能表现出他们经历沧桑后的见识和经验。他们俩在一个区一个区地说着北京各区的特点、著名的建筑和遇到的轶闻趣事。听得出来他们近几年都在房山区的建筑工地辛苦,三天两头在收工后喝点小酒,也偶尔去茶馆坐坐,听北京的说书艺人表演绝活。一个说,过年后还会去北京的,可再去北京时就不去房山区了,而是去顺义区,是去机场的工地干活。一个说,再出去几年就不出去了,因为修一座房的钱刚刚攒够,还得再挣几万元养老……他们掏出各自最好的烟让对方抽,还说以后会利用休假的时间到对方的工地去玩,会找对方去听歌或喝茶的。

 

中巴车翻过了迷魂岭、秧田梁,又翻过了金水梁、酉水梁和槐树关的垭豁,把一车乘客两个三个地吐在荒山野岭的一个个路口或村庄旁,他们提着大包小包或拉着皮箱,站在路口,满面笑容地和班车上的人告别,然后隐没在弯弯的山路上或草树背后。

 

山路是漫长而遥远的,加上这一次我离开单位时刚和人产生过一场误会,所以心情是灰暗的。可上了这趟车后,乐观的打工者们的言谈举止一点点地蚕食尽了我心里的感伤和悲凉,给我的心底里铺满了温暖、明亮的阳光。

 

我想起了梵高的名作《吃土豆的人》:农人可能在下午刚刚收获了一大片土豆,女主人就在傍晚蒸熟了一大盆,端出来放在粗糙的木板桌上,冒着白腾腾的热气,一家人坐在吊灯下,围着桌子吃土豆。他们的神情是那么平静、从容、安详,看得出还有几分自在和满足。记得许多年前,我看这幅画时,内心有一种悲悯的情绪,觉得吃豆的人未免太容易满足了,他们给定的幸福的底线太低了,他们所陶醉的幸福是幸福吗?那么微弱,那么渺小、那么细碎,那么稀薄,那么和真正的幸福不沾边、不搭界。进而,我内心产生出一种深深的同情,同情他们一生一世就是这样经历和享用着属于他们平淡而微不足道的幸福……

我想起了在一个很长的时期内,自己同样很同情那些打工族。他们虽有自己的家,却千里万里地在家外奔波、在家外辛劳,要经历太多的寂寞和孤独;他们长年住在临时搭建的工棚里,寒风酷雨,起早睡晚,生病了,大多都是扛着,受伤了,也无亲人护理和照顾,三年五载,十春八秋,最终落下一身伤痛;他们大多干着高危险、高辐射、高污染、很委屈、熬时间的工作,往往被人吆喝训斥或随意驱使,得看人的脸色,受人的鄙视,遭人的辱骂;他们干着和正式工同样的工作或超负荷的工作,工资和待遇却只是正式工的若干分之一;他们得巴结那些比自己智力差、能力低的管理人员,甚至得花自己的血汗钱给那些人送礼、行贿;他们辛苦一年到头,未必能按期如数领到工资,为了把辛苦钱拿到手,得忍受那些人的三折六扣,最后只领到实际工资的大部分或一部分;他们有许多年无法回家过春节,只能用电话冲淡对家的思念;他们有些人在外辛苦许多年,最后却在异乡消失了生命……可是,现在我不这样想了,他们固然辛苦,固然值得同情,但他们的内心并不是我想象的那么辛酸和悲凉,他们的自我感觉也不是我想象的那么自轻和自贱。他们的命运轨迹线的走势和高度虽不能和那些高学历、高地位的人相比,但其渺渺漫漫、苍苍茫茫的一生中,在他们的苦乐起伏中,也有属于他们自己的幸福和快乐,而且他们对自己幸福的敏感度和对幸福认知的深度、浓度未必就不如那些富者、贵者,他们所享受的幸福未必就比那些自以为高贵的人少多少。

 

对于我们这些受过高等教育、有一份稳定工作、住在风雨无忧的房舍里、成年在纸上耕耘、有比较高的职称、被人“尊敬”又获得过不少荣誉的人,生活和心情并不见得一定就很让人满意,在更多的时光里,心情是灰暗、逼仄和惨淡的——

我们有时无病呻吟,时间久了,就误以为自己真的病了,也就在“病”中煎熬着岁月。

我们不知不觉地卷入了世俗的漩涡,日渐变得贪鄙,梦想天天都有名利的收获。于是长年累月追名逐利、患得患失,心里老有一个不能愈合的伤口,因而生活中本来存在的幸福淡漠了、模糊了、消失了,我们成了名利权色的奴隶而沦入了忧愁的深渊。

我们错误地把幸福定义成了快感、诠释成了刺激,于是,一些正常的幸福,因为我们的麻木和冷漠而对它们浑然不觉,进而抱怨痛苦太多、幸福太少;不幸频至、幸运难逢;怀才不遇、生不逢时。

我们自以为自己有文化、有思想,而把日子过得无限神秘、无比复杂,以为这才是人生的真实状态。孰不知本来简单的幸福却混杂、丢失在了繁复之中,反而不知道什么是幸福了。

我们读过了太多的书籍、接受了太多的学说、感受了太多的“真谛”、误入了太伪诈的“宗教”,因而,舍本逐末,南辕北辙,缘木求鱼。于是,越追求离幸福越远,越思考越不靠谱,越感悟越稀里胡涂,越想拨开云雾却越深地隐入了无边的迷茫。

我们太爱虚妄地自以为已经接近贵族了,不屑于把自己的幸福与那些普通人的幸福等同起来,以为那些过于简单的幸福只是底层人享用低级的、廉价的幸福,而贵族的幸福和它们有着天壤之别、云泥之差。于是,落入了一个幸福的夹缝:够不到更高的幸福,又不屑于简单的、细碎的幸福。

我们总是对幸福求全责备:眼前有幸福却感伤从前不幸,从前有幸福却抱怨上苍不垂青现在,过去和现在幸福却担忧未来不幸。所以,心里总是堆集着太多、太重的忧伤和悲凉。

我们总是习惯于把自己的幸福缩小又缩小,而把自己的不幸放大又放大,习惯于用被放大了的痛苦淹死自己。

我们不是把幸福当成独立的事件,总是习惯于把征服别人、征服自然、藐视社会和历史、高高地凌驾于别人之上当作幸福,因而不顾以损害别人、社会和自然为代价,换取属于自己的所谓的幸福。

 

记得艾青曾说过:“钢丝床上有痛苦,稻草堆里有欢晤。”

毛泽东也说:“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

从某种角度看起来,这些话是很正确的。

臧克家说过:“有的人死了,他却活着;有的人活着,他却死了。”如果把臧克家的话改造一下,就是——有些人有幸福,他却很痛苦;有些人有痛苦,他却很幸福。因为幸福不是一种绝对感受,而是一种相对感受,如果你觉得幸福,就真的幸福,如果你觉得不幸,就真的不幸。境由心造,幸福和痛苦就是这样的。

 

回到农村的老家过年,沉入社会的最底层,面对阡陌田野,也许我会感受到平生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幸福。

尘世间的苦与乐,不是神给的,而是自己找寻到的、感受到的。

在底层,也许幸福会更真、更多、更浓、更长久。

 

 时光轮转,春风又来,濮水祝天下好人都能在尘世间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并能有诸多的瞬间幻游出尘,高蹈于渺渺神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