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苦行僧生活
我的苦行僧生活
人一生,有许多东西是命里带来的,任你春风流转、时光洗濯、世事修改、经历过滤,也不能从根本上得到改变。他们一直在你的血里,在你的骨头里,在你最早和后来的记忆里。
譬如性情,宿命地跟着你,不管你如何挣扎,也是徒然。
昨天,不经意间听到一句话——率真的人,少不了会显得有些鲁莽。我一个人坐着捉摸了好久:人活着真的就是如此,性情千姿百态各不相同,有一利必伴之一弊,有一弊也许会伴之一利。人生要调控感性和理性,在感性和理性之间找到平衡点;人生又要在坚持秉性和取舍秉性之间展开旷日持久的拉锯战,让自己是独一无二固有的自己,而又是一个清醒鲜活的自己。所以,人一生的辛苦不仅在于找到养活躯体的物质和赖以存放的物理空间,更要时时考虑将自己的精神放置和迁徙到适合的区域。
这样想了好久,又一个想法跳到了我思想的界面上——我是一位苦行僧。
这让我多少有些忧伤,找了这么些年,我才发现自己原来如此。
家人经常在抱怨:就你在教书育人?就你在从事太阳底下最光辉的事业?别人为什么都没有你忙,没有你辛苦!你为什么总是和别人不一样!
她常常一个人坐在空旷的客厅,眼泪汪汪、万念俱灰。
“这叫过日子吗?你一年能陪我几天?……”她觉得委屈极了。
每当这时,我才注意到自己确实太不顾这个家了,太不顾家里的人了,带着愧疚,去洗菜,去拖地板,去抹柜子,去捅下水道,去把大小的抹布再搓一遍,去把便池里的水垢一点点地清理干净……
我不知道怎样给她解释,不知道如何改变自己。
事实上我也有意地改变了许多次,可是,最后一次次,我还是重新回到了固有的状态和轨道。
什么也不怪,只怪老天给了我这样的宿命!
那些年,我为学历而辛苦。
我在上初中的时候,学习总是排在年级之首。我们那一级有三百多名同学,他们都对我的成绩羡慕不已。那时节,正是梦开花的年龄,我忽尔想学书画,忽尔想当作家,忽尔想成为一位物理学家……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可能的。就在这种陶醉中,时光在我心里美好地交错,并沉积下许多美好的东西。
可是,初中毕业后,由于家庭原因,我未能进入高中。
可能有两个月,我一直是在痛苦和绝望里度过的,没说过一句话,没有出现过一丝笑容。(后来,我知道八大山人后半生一直做哑巴,只用枯笔画些残山剩水、枯枝败叶,画些翻着白眼遗世而独栖天地之一隅的鸟,才知道朱耷的内心是多么孤绝。)
于是,我那么早就失学了,当时才十三岁,就在广漠的田野上和浑混的日子里劳作了。那种劳作没有指望、遥遥无期。那时,我在想,这一生恐怕就这样走下去了,远离文化,取消精神,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生的辉煌就是修几间瓦屋、娶妻生子,延续姓氏……那时,我的梦想彻底破灭了。初中时用过的书和作业本都糊了墙,一年到头也没有一次握笔铺纸的时候。
可以说,我们村里每一寸土地、土地的每一个角落,都留下过我的脚印。
常常遥望着远天远山发愣,知道这一生只会与土地、庄稼、牛、犁和节令有着关联,地平线那边永远不属于自己,不会在那里留下我的任何故事了……
五年,整整五年后,高考恢复,我们村里有32人去考试,虽然他们都上过高中,可是,只有我和哥哥两个人考上了。分数刚通知下来的几天里,我和哥哥都恍恍惚惚的,不相信分数是真的。母亲也不怎么张扬,她说:“在农村当农民不也是过一辈子吗?”
母亲的话就像是一句谶言,那年秋天,我和哥哥真的被政审阻隔在了大学之外。母亲劝着我们:“在农村还不是过一辈子吗?”其实,母亲背过我和哥哥哭过,她只是怕我们承受不起那种打击,就把事说得淡然漠然。
第二年,我离开了老家,到外县的一个小山村当会计,想避过老家的极左影响而再次冲刺考试。
小山村里只有13户63人,荒凉贫穷。在那里我度过六个月清寂的时间。
1978年的10月12日,我搭乘龙草坪林场拉木料的汽车几乎走了整整一天,在夕阳如血时,才到汉中师范。
有好心人劝我在考上和上学后的三个月内不要回老家,免得那些和我们家有仇的人穷追不舍。
在汉中师范求学的几年里,我是不敢有任何疏忽和懒散的。因为我撂下书本的时间太长了,在学习上,和那些应届考入的学生比起来难多了。可是,只有漂流过荒凉时光之河的人,才对寸阴特别珍惜;只有敲过众多的、关闭着的机会之门的人,才把机会看得很重;只有经历过长久的文化饥渴的人,才会饕餮文化的哪怕一盘一碗。因此,我的学习是不错的,作文上过校刊,国画作品在校园办过个展……
我知道初中毕业后,有人把我前面的路抹掉了,抹成了一片混沌,而我即使师范毕业了,也还充其量是个高中学历,后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下去。
参加工作后,我真的又上了三年大专和三年本科。
两个三年是漫长的,如果再把考取大专和考取本科的那两年都加在内,就是八年了。
那八年里,我几乎没有了假期。记得1989年我写过一首诗,发表在《中国青年报》上——
谁能呆在没有窗的屋里
静听溪水流过山谷
椿树林里传来潮湿的鸟语
谁能住在没有门的屋里
让青春漂渡在灰色的河上
蜘蛛在三叶草坪纺织忧郁
礼拜天的窗子
你给我们漏出几粒星星吧
寒暑假的门
你给我们打开一条缝隙吧
让我们在感觉清澈的年龄
呼吸清新的山风
感受这个世界的美丽
这首小诗,是写学生的,当然也是写我自己的。
直到本科毕业了,我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人一辈子的某些时段,是需要憋一口气的。憋住了,一些看似不可逾越的沟沟坎坎就构不成障碍,否则,就会在那些障碍前中止了脚步,崩溃掉,麻木掉,甚至葬身于大大小小的困境。
“早年,我想上学,却让人剥夺了机会,后来有机会上学了,我就要把学上到头。”许多年里,我内心一直在这样独白。所以,在好好教书之余,我一直在自学,就是想把学上到头。
一边翻越学历的一面面陡坡,我一边在想:“有了学历,不见得就有了价值,有了价值,人才有尊严。追求学历的时候,只是强迫自己有一个漫长的、成体系的认知过程,阅读那些该阅读的书,吸收那些该吸收的思想,扩展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应有的视野和胸怀,思考人生那些该思考的问题,让自己的内功练得扎实些,也给自己平添些底气。于是,学历证书拿到手后,掂一掂,轻漂漂的,才更明白,人活着就是次第地跨栏,跨过一道道学历,得跨实实在在的人生价值了。”
我在默默地运气,不想辜负学历,不要终止了脚步,而要追求人生的真价值和真意义。
我是教师,价值是该从学生身上体现出来的。
学生的成长是一个漫长、微妙、琐碎累积的过程,也是一个不断辨寻途径和方法的过程。学生的知识、体验积累到一定的量,就会发生质变,就可能更上一层楼,攀上居高临下看事物的境界;他们探寻的经验积累到一定程度,就可能产生顿悟,就可能豁然开朗,就可能有了触类旁通、举一反三的能力。所以,我想,自己的劳作应不躲奸耍滑,付出诚实的劳动,是真心实意在做每一项工作;自己的所传授的学问和方法应是真切的,没有谬误的,不会把学生引入歧途或者贻误了他们的美好时光;自己的辛苦应是有效的,不要做无用功,不要让自己和学生枉然地身心俱疲。
于是,我起早贪黑、夜以继日,精心地做好教书育人的每个环节,不让其留下任何疏漏,不让其留下过多的遗憾;我不知疲倦地在书海遨游,一本本地读书,一尺尺地读书,众多书籍让我的眼界大开,让我见识了深邃的智慧、灿烂的才情、纯净的情愫、天真的心底,激活了我的想象力和幻想力,让我没有沦入麻木和贫乏。我力求让自己的所有劳动都落到实处,让我的每一点心思都渗入学生才智的层面和精神的层面。曾国藩说,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因为收获与否,耕耘者是不能完全掌控的。几十年如一日,在教育的田野上,我在一点点地实现活着的价值,也在实现着生命的终极意义。
几十年里,我先后得过许多荣誉,可我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因为,这是我用汗水和心血换来的,是我上万个日夜的辛苦一点一点赢取的,是我追求的人生价值的外在体现。
其实,荣誉只是别人和社会对你的认同,而人生,更多地需要自我认同。
许多人在说,人生的终极目的是寻求快乐,这话说得并不好,因为它没有深入到本质。
人生下来是不懂事的,稀里胡涂地活过童年,就渐渐懂事了。懂事以后,无论你认为活着好也罢歹也罢,都已是一个不可退回的事实。所以,自懂事以后,活着的目的就是快乐地度过这一生,就是寻找大大小小的慰藉和安妥。我读《三国演义》读到周瑜佯醉高歌“大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时,潸然泪下,心里明白人一生得不断寻找安慰,才能保持住生命的某种状态。
如果一个人得到的只是浮利虚名,只是穿梭在复杂的人际关系中不断晋升级别,这些都不能作为他虚无人生的支点,生命和灵魂依然是悬空的,依然是散失在漫漶旋涡的岁月里。只有找到一些真实的安慰,他才会拥有一片栖息灵魂的树林或岛屿。
这些年,我时而栖息在绘画里,时尔栖息在文学里,或者栖息在别的什么能真切地给我安慰的劳作中。
记得前些年的某一段时间,有人老找我下棋,往往在凌晨才回家。有几次,我站在家门口掏出钥匙开门的一瞬,看见从楼道窗子里斜射过来的月光把钥匙照得亮晶晶的,我的心里猛然羞愧极了:我是多么空虚无聊的人,我是多么没有理智的人,我多么像游魂野鬼,又多么像失去了一切的乞丐啊!我甚至没有勇气把钥匙插入锁孔,更没有勇气拧转钥匙。
人生本来最容易滑入虚无,稍不留神,就会一直处在永远散不开的雾中。
有一个阶段,我心里老是想:如果你选择了善良,就不要抱怨命运。
我在农村生活的那段经历中,感受最深的是:农民生活的苦处,更多的不在身体的辛苦上,而在社会其他阶层对他们的歧视上。所以,我在教书育人的整个过程中,从不对住家偏远、经济贫困的学生有任何冷淡,相反对他们尽可能地送去关怀和温暖。
前些年,我的班上有一名学生叫金小静,学习一直居于年级第一。她老家在浙江温州,父亲在我们小城边上开了一家弹花店,生意很是寥落,使得家里一贫如洗。我就千方百计地帮她走出困境,为她的学习创造条件。她考上大学后,我又四处奔走,为她拉到不少赞助,使其顺利地完成了四年本科和几年研究生学业,从而彻底地改变了她的命运。
几年前的一个深夜,我在办公室评阅高三学生的试卷,看到有的学生成绩很高,有的成绩却很低。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就想:一般来说,那些成绩高的,将来一定是些富人,而那些成绩低的,将来一定是些穷人。那夜,我愣了很久的神,最后就自己嘱咐自己说,一定要特别关心那些学习差的,让他们摆脱可能不好的命运。
2002年6月9日,我们佛坪发生了特大水灾,我在不遗余力地参与抗灾的同时,做了许多文化救灾的工作。西安《美文》编辑部和我联系来佛坪慰问,并让我组织了专题文章在杂志上发表。一时我家的电话成了热线,天南海北的电话不断,有时一天要接上百个。我到邮局去取款,又到各班上去送款,忙得不亦乐乎。抗灾结束时,我和几位教师向县委书记写信,提了四个建议——设立“6.9”绿色环境日、建立抗灾纪念馆、修建抗灾纪念碑、编印一个大型纪念画册。最后,除了第二点外,基本都被采纳变成了现实。在编印大型画册时,我是总撰稿,为此付出了不少心血。在佛坪,时任副总理的温家宝指示重建的沙坝小学、佛坪自来水厂,我都义务地为之写了重建纪念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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