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任渚君聊天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2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和任渚君聊天

 

 

从汉中出差回来已有半月时间了,可我的心还被任渚的那些话语牵拉着。

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悲哀的事,其中一种就是——和一个人认识了,却一直没能进入他的内心,等到岁月幽幽渺渺地在你和他之间日渐变旧,老天才赐给你一个机会,让他和你敞开心扉,释放心底的万千话语,你从而得以翻读他精神之书的一页又一页。你在他心灵的一角一角、一隅一隅,感动着,流连着,同时,也深深地遗憾着。心里就想,多少年过去了,光阴真的如雾如云,只从一个个裂开的缝隙里偶而投射来他思想情感的光束。多少人就这样相遇相逢却没有相知相恤地交臂而去,最后,叹息着人间的荒漠,一切就都化成了弥天弥地的烟尘风絮。

可是,老天垂青,赐给我和任渚一个相互洞开心扉的机会,让我和他有了一次精神的对接。

 

上个世纪末的十多年间,我俩曾在同一所学校教书,他是语文教师,我也是,所以,交往还是有一些的。可是,两个的精神探视是有条件的,即要处在相同高度的层次上,由于我们缺乏这种默契,冥冥之间,彼此的目光只能滑过一些表象和外壳,无法看到灵魂深处那些柔软的幽情和隐藏的璀璨。记得那时,我眼里的他是有些“油滑”、有些“桀骜不驯”、有些“黑老大”的感觉的,他常常戴着墨镜,话语也有些糙,有些酷。所以,常常怕着他、避着他,不愿和他多作接触。不仅如此,一些同事和他关系很要好,我浅薄地以为他们就是在一起喝喝酒、抽抽烟、彼此打发一些无所适从的时光罢了。正因如此,虽十载春秋与他朝夕相处,却很淡然、很陌生,距离一直又遥远、又杳渺。

他在十四年前从我们学校调走了,是回了我们老家洋县的一中,而我依然在秦岭深山的这座小城里教书。空间距离拉得更远了,见面的机会很少,相互的了解就更少之又少了。前几天市上通知我去参加一级教师职称的评审工作。到了所住的汉英宾馆,在报到册上看见了任渚的名字,出于礼节,我去敲他所住的713房间的门,没见到他。到了晚上,他来找我了,两盏茶水,一室清幽,我们的谈话竟然投机起来,渐渐就把话题演绎到了我俩始料不及的深处、远处。

 

最初的谈话还是游移状态,双方用一些话语投石问路,无非是说说今年任哪个年级的课,学生学习刻不刻苦,各人家里的住房情况,血糖和血脂是不是平稳……一般人的谈话,在如此这般的寒暄之后就开始困难起来,得费力地去寻找新的话题。如果找不到双方感兴趣的话题,就会间断性地出现冷场,心里就有了一种细微的话语危机感,双方的语气和表情上就有了一种不易察觉的尴尬,接着就会草草结束该次谈话。

可我们不是。我们谈起了许多往事,许多潜隐的心绪——

 

他说,在佛坪中学的十多年里,真的懵里懵懂的,当过教研组长,带过好多届学生,评价虽然不错,可是,却难以回首。在佛坪中学那种无为而治的环境中,一切都觉得很无奈,完全是凭良心在工作,没有多少压力,也没有受到多少激励,行为是散漫的,内心是松弛的,学业上也没有多少紧迫感和危机感。过了一年又一年,教了一届又一届。当时往洋县调,也是稀里胡涂的,没有太多的目的,只是很朦胧地觉得也许到一个新环境,会有一些新刺激,会激活自己,会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机遇,不枉度过一场青春和人生。最后,总算是调走了。现在想起来,这一步还是走对了。人就该不断将自己带入新鲜的外部环境和内部环境中。多少教师的悲哀就是一生都在教某一年龄段的学生,一生都在教那几本教材,一切都是按部就班,五年没有变化,十年没有变化,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更长时间都没有变化。待在没有变化的职业里,想象力、激情、冲动、应对新问题的能力就慢慢退化了、萎缩了,思想就可能僵化,反应就可能迟钝,知识就可能单面化,人也就容易变得古板、固执、幼稚和麻木。不少教师意识到了这种职业弊端,就自觉地对抗。他们会利用假期出去走走,会故意和别种职业的人打交道,会在职业之外培养一种爱好,借以跳到职业之外去找到一些鲜的感觉……到了洋县中学后,不知为什么,一下子好像苏醒了,知道在有生之年还是要干点想干和能干的事情的。平心而论,洋县中学的工作节奏要紧张一些,看到别人都在忙忙碌碌,就由不得自己也忙碌起来。而且,洋县中学人和人之间不像佛坪中学一样没有多少等级感和权利差异,在那里完全不一样:不同的教师的待遇相差较大,和学校领导的关系也远近有别,有的教师可能一学期都没机会和校领导说上一句话。在那种环境中,人就想混出点人模狗样来,就想让自己多点自豪、多点尊严。刚到那里不久,既带两个超级大班的语文课,还担任了班主任和年级组长。一天下来,回家吃饭都是小跑着的;晚上回家睡觉时,灯都不想开,往往一倒在床上就睡着了,不等天亮就得往学校赶,一整天头都是晕晕忽忽的;带课、带班压力也特别大,不出成果就得往后排、往低处排,就会说不起话、抬不起头,就得受人的训斥、遭人的数落,就得夹着尾巴做人,奖金就和别人差一大截。刚开始到洋县中学的时候,一忙,就很怀念在佛坪中学的生活,时间一长,就不怀念了,就知道了一个朴素的道理:人生几十年,就是来做事的,就是来用成就感体验生存乐趣的,用成绩来冲淡人生的寂寞和苦涩的。其实,无论在哪个地方,也无论在哪种职业里,你吃了苦,都会有酬报的。到了第二年,就当了教导处副主任,学校的许多重要事务也会和自己商量,一种靠奋斗赢取了尊严的的自豪感让人深深地满足、深深地得到安慰。

我很同意任渚的想法。有人以为,人生就是来找快乐的,快乐是最终需要。其实,这说法不完全对。人生是出生后的一盘残局,是等到懂事后已经既成的一个事实。所以,人活着所进行的一切活动都是为了慰藉平生。快乐不是终极追求,得到安慰才是。

沿着这个思路,我们又前行了很远。

他像是陷在了梦中,过了很久,他才说:“人活着就是来奋斗的。因为先天的优势并不真正能给自己带来安慰,通过自己孤绝的努力获取的成绩才会暖心。”

 

第二天傍晚,我接到一个电话,是我十年前教过的一个叫高铅的学生打来的。他说近来忽然很想见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想见,反正很想,他就四处打听到了我的电话。我说我正好在汉中,高铅很激动,让我到他家里去玩。任渚听到了是高铅的电话,就和高铅攀谈起来。高铅诚恳地邀请让任渚和我一起过去。

高铅家在汉中市区的东大街。

我们见到高铅后,他一迭声地说我和任渚是他的恩人,他高铅能有今天多亏两位老师早年的关怀。

高铅为我们泡了茶,是用日式茶具料理的。他说了许多想法,也抒发了一些感慨。当时,我和任渚几次交换眼神,由衷地为高铅的变化而高兴

离开高铅家,到了楼下,他千叮咛万嘱咐再到他家玩。

回家时,在长长的一截路上,我们一直没有说话。

后来,我说,高铅当时真的让人绝望,哪节课不是趴在桌子上蒙头大睡,哪次作业不是满纸麦糠啊!他曾经是我心中最不可救药的学生。到了高三,他爸请我们几个老师给他补课,勉强考上了省警校,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后来竟然有出息了。

任渚说,高铅中途是转过一次学的。他在洋县中学期间,整天不是打架就是睡觉,多次让班主任撵出教室。确实想不到,他能有今天的思想素质和人品。

最后,我们感叹道,当老师的对待学生一定要倾尽心血,做最大努力,使其成材。从高铅来看,印证了古人说的一句话,谁也不要把谁量定了,谁也不能把话说死了。

任渚的话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他胸腔里有肝胆、有肺腑、有热血。

我们更深层地知道了自己工作的意义。

 

另一天傍晚,我们谈到了自己的成长

任渚很伤感,因为他父母在他很小时就去世了。大哥比父,他是被大哥一手养大的。

大哥离过几次婚,不是大哥花心,是那些女人嫌跟着大哥太苦了。

大哥还要养活二哥,给二哥娶妻成家。二哥后来遭车祸走了,大哥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岁。

任渚的泪水在眼里打转。

过去我还没见过任渚流泪。

他说,上大二那年的暑假,没处去,在佛坪城里遇到大哥,大哥就把一把钥匙交给了他。他就去了大哥教书的石墩河学校。石墩河是个偏远的地方,学校小,只有一院瓦房。由于放假了,院子里有些荒凉。他打开了大哥的宿舍,空空如也的惨景让他潸然泪下。

大哥的房子里没有一件值钱点的东西,整个比最穷困的农人家里还清贫。他知道,哥哥为自己付出的太多了,哥哥为了自己,几乎放弃了他所有的幸福

任渚边说边哭,不停地擦泪。

没想到任渚是一个很容易动感情的人。

他说,经历过了童年的孤独,然后是少年时期的孤独,以及青年时期的孤独,还有饥饿。一个经历过太久孤独的人,内心是脆弱的,为了掩饰这种脆弱,就在外表上有些粗粝,有些桀骜不驯,有些似乎不近人情的冷漠。

任渚说,在他从小到大的过程中,知道大哥对他是有恩的,是有大恩的,所以,在任何情况下,他都服从大哥、体贴大哥、敬重大哥。

他还说,二哥的家在槐树关农村,有好几个孩子。他死后,家里要多困难有多困难,他大学毕业后,就尽力接济,患难与共长大的弟兄,最懂得生存的不易。弟兄都是孤儿长大的,彼此最懂关照的重要。他在近二十年的时间里,关心着侄儿们,等他们都娶妻成家了,才放下了一条心。

任渚很久不说话。

我明白,一个人的性情,是天赋的,也是经历所赋予的,谁也不好过多地改变,谁也不能选择自己的遭遇和经历。

 

另一天晚上,我们聊到了过世已经七年的老方。

老方曾是我们学校的英语教师,专业在学校是一流的,就是太性情了,简单得有些另类。他在三十八岁那年得脑溢血死了。

他是昏厥在正在评改的试卷上的。

他的老家在洋县北部的深山里。他患病后,我在3201医院护理过几天,接屎接尿,喂水喂药。可是,他一直昏迷着,一点也不知道。他被我们运回他的故乡,学校里40多位老师都从几百里外赶过去,为他送葬,场面很是凄怆。

荒山无边,小路缠绕如梦,东一户西一户的小村,到处都是荆棘、刺槐。我们把他送到了村前的荒坡上。

我在一篇叫《好友老方》的文章里说:“要真正了解一个人,一定要去他度过童年的老家看看,一定要见见他的父母、兄弟,一定要看看喂养过他的那里的水井、田地,一定要和那里的邻居说说话,一定要看看他最初求学的小学校……每个人都有他生命的底色,都有他的本色,都有给他最初体温和梦想的场景和氛围”。我的文章让许多人都哭了。

任渚说,老方是活得单纯的人。世上有一种人永远学不会复杂,也不想学会复杂。活着就活着,死了就死了,活着随性适情,死了了也无所遗憾。活多久还不是一死啊!

任渚说,老方是太性情了,所以夭折了。如果他那些年少怄点气,少喝点酒,也许现在还活着。

任渚的心事很沉重,他说,老方死了,可苦了他的老婆和孩子。

他给我说了许多他如何找人、托情、垫资帮助那妻子和那孩子的故事。

说到动情处,他沉默了。末了,他说,人活着,不单是自己一个人活着。老方死后,妻子孩子日子苦不说,他母亲伤心得一身重病,哥哥和弟弟都相继死了,几间瓦屋也东倒西歪的。有一次,他去老方老家村里的舅舅家,看见一位骨瘦如柴、衣衫褴褛的老人匍匐在地,一声声地求他给点钱看病。老人没有认出他来,他却认出是老方的母亲,他掏出了身上的几十元钱,背过身呜咽着,离开了。

任渚一脸的悲悯,一脸的苦楚。

认识一个人,主要看他对那些值得敬仰的人是否真的在敬仰,对于那些值得悲悯的人是否在悲悯。特别是后者,能够测试出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