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去看那匹马了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2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我真的去看那匹马了

 

 

那匹马就那样夜夜被牧在河滩上,开始是用绳子拴着,后来就是散放着了。

每天早晨天还是黑的,马的主人就把骑摩托车停在河岸上,从河滩上找到那匹马,然后得得得地赶走它,去一趟一趟地往山上驮水泥、驮钢材、驮砖和别的什么。

河滩并不大,不过二十亩的样子,草全枯萎了。那匹马就夜夜啃那一片稀稀拉拉的茅草。

主人是外地的,牵着马来这里,在山崖上修亭子,他没有给马租一间马厩,荒凉的河滩就是他的马厩。

河上风大,冷,到处都是白碜碜的乱石,一遇下霜,就是白花花的一大片。

无论多么黑、多么冷的夜里,累了一整天的马都是在这河滩上度过的。

 

我在《一匹马的遭遇》里说过,我会在夜里去看它的。近些日子,我真的去看了,知道了那匹马在夜里是怎样生活的——

第一次看它,是在夜里11点,天地一片漆黑,站在河岸上看不清河滩,远远望去,一片惨淡、一片模糊。我在那里站了很久,想听到马的一点点声息,想看看马的身影。可是,最后什么也没有听到,好像这片河滩上从来就没有过这匹马一样。然而,到我要离开河岸时,才发现了它。它是站在一棵小树旁边的,小树差不多和它一样高,黑黢黢的,只在它摆动一下脖子的时候,才知道树是树马是马。我又站在那里望了一会儿,看见它又一动不动了。我不知道它站在那里是在想什么,或者什么也没想?是困得懒得动,还是在默默地流泪伤心?黑夜在大地上流淌,也在它的眼里、心里流淌。隔着黑夜,看着那匹马,我的满眼都是暗淡和哀伤

第二次看它,是在一个风很大很大的夜里,十点多了,不想睡,就去河那边的草滩上找它。夜色并不浓重,可能刮风的夜里夜色都不浓重吧。河滩笼罩在一片荒凉里,衰草窸窸窣窣地发出响声,四野萧萧瑟瑟,风很猛,也很冷,吹得人直打趔趄。我想,那匹马今晚可能不会被散放在河滩上吧,因为人心都是肉长的,它的主人不至于那么残忍啊!这样想着,我还是一眼一眼地望着河滩,有些不放心。河滩上空落落的,不见那匹马的影子。我下到河滩上,茫然四顾,却在远远的另一段河堤边发现了它。看见马的那一刻,我的泪水几乎都要流下来了。心里想:“在这世界上,没有谁怜惜它,只在无情地奴役它,在它身上用最少的投入换取最多的收益。一生一世属于它的只有劳顿、饥饿、寒冷、叱骂和伤害。而它要存活下来,就得自我除乏解累、自我疗伤舔痛、自我躲避风雨……”它在如此大的寒风中,唯一的自我保护方式就是站在背风的地方,少受一点寒冷的侵袭和摧残。风还在吹刮着,气温骤降的日子,寒风一刮就是彻夜不息。今夜,风的尖刺、风的刀刃,风的利爪会伤害它漫漫一个长夜的,而受尽风寒的它明天一整天又会去驮着那些重物在山道上跋涉啊!

第三次看它,是在一个月夜,初十边上的月光清清纯纯,河滩上的乱石、杂草历历在目。我看见那匹马站在有些遥远的水边,可它没有喝水,它只是站着。它在感受月光的抚摸吗?它在听濑濑作响的流水声吗?它在回忆作马驹时的快乐吗?……人们说马是有灵性的,可是灵性最怕混沌、沉重生活的消磨了。哪怕你是再敏感的生命,天长地久的役使、羞辱、卑视,无视心灵存在的精神蹂躏,都会使其渐渐麻木、迟钝、憔悴、苍老和心境暗淡,甚至于连什么叫生与死,什么叫绝望也分不清了。最残酷的生存境遇是遮蔽了、熄灭了天界地界给你的所有光亮,只勉强保留着你尚能被役使和榨取的身躯,不管你身上、心上有多么多、多么深的伤口,你的命运只是长久地被奴役、奴役……而这匹马,是多么难得,它在如此恶劣的生存里,仍然对月光有着不可泯灭的依恋,它心的最后一个角落还没有彻度荒芜、彻底暗淡下去;这匹马,又是多么不幸,它没有深深地沦入麻木、死寂,它还有对美好的留恋,还有痛感,还会伤心,还会体验自己再也没有出头之日的绝望……

 

之后,我再也没有去看过那匹马,我怕怜马自怜、伤马自伤,削弱了我的生存勇气。

偌大的河滩上更加荒凉下去了。

以后,那匹马从我的关注里走得很远很远。

山上的亭子修好了,那匹马的主人一定又到别处去包工了吧,那么它一定又会被散放在别外的河滩上或荒坡上,散放在那里的风雨里、霜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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