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濯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2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洗  濯

 

 

在我办公室的窗外,潺潺地流动着一条叫作椒溪的小河。河上是栖息着一些白鹭的,它们在两岸青山的衬托下,显得分外洁白。闲暇时,我爱站在窗前看那些鹭鸟,偶尔发现它们在清清的河水里洗濯翅膀,洗一会儿,就用喙去一丝丝地梳理羽毛,然后张翅拍打,洒落小雨一样的一些水珠。有时,我似乎看见它们临水俯照,顾影自怜。

看着这河上的白鹭,我总会想起一对母女:妈妈萍子和女儿炫子。

萍子在我们县上打理一家招待所,人很娴静、清纯。她在高中时代是我的学生,后来上了大学。时光就是那么奇异,在有些人之间,只隔着短短的一段,浅浅的一泓,却咫尺天涯,彼此永远成了陌生的路人,狭路相遇时也再不搭理,而在有些人之间,相互隔开的时光再久,也不会生疏起来,相反,时光的流逝更使他们懂得了友谊的珍贵,也更滤去了漫入他们之间的尘埃,把友情提纯得更真、更不同流俗了。萍子有时对我说:“你过去是我的老师,后来就是大哥了,值得信赖的兄长。”

她大学毕业后回到县上,到第二年就结了婚。还在她刚刚生了小孩时,遇到我就对我说:“黄老师,孩子长大一点了,一定让你帮我培养啊!让你教她画画、写字,或者写文章!”我说:“好啊,只要孩子愿意,她要我教什么我就教什么,只要我懂。不过,现在为时过早了。”

 

时光的确过得很快,而且时光总给我们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到孩子近两岁时,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她被查出有血小板缺少症。

这个结论对萍子来说简直就是个噩梦。

每个母亲,从自己当女孩子时就有了一个对人说过或没对人说过的幻想,她想成为怎样怎样的人,到远方的什么城市里从事一种什么什么营生。可是,真正能够抵达目的的能有几人?她们的想法往往在青年时代就化作了泡影。特别是在以往那些世事动乱、白云苍狗的年代里,人的自由发展空间太有限了,人生无常的挫折太多了,随便一个偶然事件就会永远中断一个人的梦想。萍子当初就是这样,由于家庭比较困难,她只上了一所大专学校,只好回山里的小城创业了。于是,她把一生一世的梦想寄托在了孩子身上。她在妊娠期间吃了那么多核桃、鱼类,听了那么多音乐,呵护着自己的身体和心情,就是想让孩子健康些、聪明些、有才些。可是,孩子还刚刚是个蓓蕾的时候,老天就把与生俱来、再难摆脱的灾难放入了她的生命里,也遥遥无边地放在了萍子的心里。

在孩子被诊断为大病的那一刻,萍子感到天晕地转,她知道,以后的许多年,她将与孩子在灰蒙蒙的世界上踉踉跄跄地行走,从前灿烂纯净的阳光里突然窜入了太多的阴影,那些阴影会伴随她一直走到天边梦边。

以后的几年里,我几乎见不到她。

她背着孩子在四方求医,不是在上海,就是在北京,或者兰州、贵州……

稍不小心,孩子的鼻子就破了,身上什么地方就青了,本该是生龙活虎的年代,可炫子却一直是恹恹欲睡的。

萍是的个头不太高,可是,孩子几乎在她背上呆了三年。

 

哪家医院都说不能彻底治愈。

她不信神,可她只好去算命试试。算命先生说,孩子到了六岁多就会好些,这是给她带来慰藉的唯一的希望

多少个夜晚,她从梦中惊醒,以为孩子已经过了六岁了,她的病全好了,和健康的孩子们一起在街道、河边、山上疯跑,可是,看看睡在身边的孩子,却发现这一切都是梦境。

有时,她想,人生其实很简单,有饭糊口,有衣遮体,有房子可避风挡雨,有个健康的身体,就行了。

可是,她所乞求的并不大的世界却偏偏缺了一大块,谁也不能帮她把它修复完整。

 

在那些失落、沮丧的日子里,有一家家医院和一些亲人都建议萍子再要个孩子。说有了一个健康的孩子后她的心情就会好些,她后半生就有了依靠。萍子哭着说:“这怎么能行!这样做不等于把炫子放弃了吗?炫子大一点后会伤心死的。”

她相信炫子病会好的,即使不好,炫子也会享受到和别的孩子一样的幸福

她把希望寄托给了时间,知道时间既可带来不幸,也可能带来奇迹。

 

到了炫子六岁的时候,果然身体好一些了。不过仅仅是好了一些,病还是病,精神还是恍惚、飘忽的。

我开始给孩子教画了,因为炫子已经很爱在纸上画出一些小鸟、小树、云朵什么的。

多少个傍晚,我去找炫子,教她画一些小动物、一些小场景、唐诗里可想象到的一些画面……开始的时候,炫子很投入,可是孩子是容易疲倦的,往往画一会儿就睡着了。而有时,她又显得很狂躁,好像有一种什么力量从内心在掀动着她,使她不能安静下来。每当遇到这种时候,我就给炫子讲个故事,炫子双手支着下巴听得很仔细,可是猛然间,她总会想起什么,猝不及防地狂躁起来……

那些日子,炫子发生了一些变化,她画出了许多彩画,有《小豆豆饭做好了,坐在门口等她妈妈》,有《小豆豆和妈妈飞过白云去找她们的家》,有《把妈妈背回到年轻的时候》……

炫子的一些画被贴在教室的墙上,炫子很兴奋。

炫子的小房间里贴满了她的画。

她也记住了一些唐诗。

可是,一来事情忙了,二来我怕累坏了炫子,就没有再教她学画。我想来日方长,我是中学老师,虽然我有童心,可毕竟更擅长中学教育,等以后有机会了,我会好好辅导炫子的。

 

一次,萍子遇到我,她说:“想让炫子学琴,音乐也许能让她安静下来。”

炫子学琴进步也很快,学会了识五线谱,不到一年,就能弹很多曲子。

萍子有时坐在那里想心事,她要让炫子享受所有健康孩子能享受到的一切幸福生活

 

一天,萍子打电话说,要和我谈谈炫子的事。

见到萍子,她说——

炫子那天意想不到地和她大闹了一场,又哭又喊,扑着打她。当时把她吓坏了。她说,当时招待所去了很保护区的客人,人家让她去敬几杯酒,都是熟人,她就去了,去了就由不得喝了两杯,不料让炫子发现了。炫子就哭着说萍子不是好人,说女人不能抽烟、喝酒,而萍子喝酒了。炫子哭闹了整整有一个小时。后来她累了,萍子就把她抱在怀里流泪。

萍子问我,孩子是什么心理啊?

我说孩子是单纯的,也许她从电视上看到喝酒的女人都有些坏,她就不能容忍她的妈妈也在喝酒。孩子希望你在她幼小的心灵里永远是一位无瑕的天使啊!

 

另一天,萍子说,给炫子整理文具盒时,发现垫纸下面藏着50元的一张钞票。她就把孩子批评了一会儿,让她知道拿人东西是最不能容忍的坏毛病,发展到最后是会犯法的。

萍子问我,到底该不该好好地教训炫子啊!

我说,你得细细问问她藏钱到底想去做什么?不能盲目地教训她。

萍子问了,这一次萍子感动得泪水都出来了。

原来炫子看到班上有同学穿得很破,她想给同学捐点钱,帮她买一件衣服。

萍子说,她在感动的同时,对炫子说,以后不论拿钱、拿东西都要给家长说说,偷偷地拿是不好的表现,炫子点点头,说她记住了。

 

炫子的故事很多,萍子一件件说给我听——

她班上有同学搬桌子时把腿碰青了,在那里大哭,炫子走上去对她说:“你哭什么啊,你看我腿上这么多紫的、青的,我都从来不哭啊!”炫子是纯真的,她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的病症是不能让人知道的。

炫子的同桌下课后渴得不行,炫子就让同桌喝她杯子里的水了。可是周围的孩子们都在起哄:“炫子是白血病,喝她的水会传染的。”过了好多日子后,炫子对萍子说:“妈妈,他们说我的病会传染的,可我的同桌喝了我的水都几个月了,一点也没有传染啊!”说得萍子眼圈有些发湿。

有时,炫子突然盯住萍子说:“妈妈,你为了我太辛苦了,都老一点了。我要长快些,自己的事自己做,不让你这么辛苦。等你老了,我要好好侍候你啊!”萍子背转身流着泪,心想,但愿我的孩子能够活得很长久很长久。

炫子的学校要开运动会了,老师征询萍子的意见,问炫子报不报项目。萍子就让炫子报了短跑,可是,在比赛时,炫子把脚扭伤了。后来一段,萍子就天天背炫子上三楼的教室。炫子看着萍子一头的汗,就说:“妈妈,等你将来老了,走不动了,我就背你上下楼。”萍子心里却在想:“是的,我得把身体锻炼好,要陪孩子许多年,等孩子也老了,自己再离开啊!”

班上有些孩子一有点小病小疼就娇气得不行,老师有时就说:“你们看人家炫子得的是多重的病都在坚持,要像炫一样坚强才对。”炫子很自豪地给萍转述,萍听得很伤心,她有些怜悯孩子,人家拿她的病说事了,要多心酸有多心酸,而她还是那么快乐

…………

 

窗外的河上,近来又迁来了许多只白鹭,秋山红过,色调暗淡了下去,反倒把白鹭显得更白了。

有几只白鹭在河水里洗着翅膀,梳理着羽毛。

我又想起萍子和炫子的事了。

她们不是互为鹭鸟,互为河水吗?天地很大很大,在这很大的天地间,在这苍茫的人间,她们在相互的纯真里洗濯着自己,把各自洗濯得愈加洁白、轻盈。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世事虽大,我也常常从一些凡人小事里汲取一些神性的、纯粹的营养,来滋润我的生命,让我活得更善良些、更纯真些。

 

愿萍子和炫子的生命里延伸出更多的、更动人的故事,洗濯她们自身,并洗濯这个日益荒漠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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