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天的星星不说话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2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满天的星星不说话

 

 

初秋时节,我得暇回到故乡。田野上已经空旷起来了,玉米和稻子早就颗粒归仓,只等农人把麦子播种在无边的大地上。抬眼望去,大地有些荒漠,浮动着薄薄的寒烟,那些早早栽种的菜花苗泛着一片一片的淡绿。在东陌或西畴,不时飞过一只两只灰鹭或白鹭,它们有些孤单地在田野上啄食,更多的时候是支楞着头,站在田埂上东张西望。

南边不远处是汉江,河声隐约可闻;河对岸就是南山,这南山已属巴山了,汉江之南的山都属巴山。我所能看见的是巴山的余脉,淡蓝而虚无。我从小就看那些山,看了二十年,我离家后的三十多年里,南山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样起起伏伏,搁在天边。在我们村子后面,是一些乱乱的山坡,它们是秦岭的脚趾,从极远处延伸过来。我初中毕业失学后,心里迷茫落寞,就常去那些丘陵上坐坐,去看一个乡村少年所能看到的远方,以散逸掉我内心忧伤。那些丘陵荒荒漠漠,凉风徐徐,滤去了我那时不该有的一些悲观心绪,让我得以离开它们,走进远方的城市,然后走向一些书本和一些向往的深处。

 

我母亲真的已经很老了,更老的不是身体、面容而是记忆。她的记忆烟霭漫漶,都已漏到了远去的风里。

回到老家,我没有住在哥哥的小楼里,把空了几年的老屋收拾好,和母亲住在里面。我小时睡过的床还在,母亲用过的纺车、织机还在,那只很大的、却常常空着的装粮食的大瓮还在,父亲的遗像还在……母亲和我说这说那,我们说了很多话、很多话。和母亲说话时,我就想我的话语就是一把梳子,要梳顺母亲的记忆,要把母亲乱了的思维里的烟絮风片梳理干净,要让母亲的念头照亮那些已经暗下去很久很久的区域。可是,夜深了,尽管母亲精神不错,她的话语却像一堆即将成灰的绸缎一样,没有一疋能提起来露出它的光彩。

说出的话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可是,只要母亲兴奋着,幸福着,即使说个通宵也是应该的。

母亲终于困倦了,说着说着,她就睡着了。

乡村的夜晚很静,少年时代的那只黑猫不知还在不在瓦屋顶上走动。

 

我走出了瓦屋。

很小的时候,或深或浅的夜里,我时常是打开屋门到外面小解的。

而今夜,我又站在了院场边,恍惚我并没有到外地经历过几十年的时光,一切还是我小时候的样子。

汉江还是隐隐约约地在南边发出声响,平原尽头的那些山影还是淡淡地若有若无,屋侧的枇杷树还是如伞如盖,草丛里的秋虫还是那么吱吱吱地叫着……

最让我感慨万千的是满天的星光,或者叫满天星斗——

天上的星星太多了,整个天空,哪里都有很多星星。不是小时经常看到有流星在陨落吗?有时一落就是好几颗,它们开始是什么样子我没有留神,只在它陨落的那一瞬间被我发现了,它亮亮地滑过一段弧线就不见了。那时我对祖母说,照这样不断地陨落,以后天上的星星一定很少了,也许许多年之后天上就没有星星了。祖母摸着我的头回答我,天上落一颗星,地上就少一个人,可人在不断地出生,星星也就在不断地出生啊!也许祖母的话是对的。祖母离开我已经二十几年了,天上的星星还是那么多,而且好像还变多了一样。如果真像祖母说的,一个人对应着一颗星,那么东南西北的人真的很多哦,因为天上东南西北中的星星都很稠很密。

天上的星星太亮了,一颗一颗就像谁刚刚擦拭过一样。有些星星因为亮而显得很近,有些星星因为亮而散着放射状的光芒。金鸡山顶上那颗还是最亮的,银山顶上的那颗也不逊色,而纸马山上的那颗好像移动了一点点位置……那些星星照耀过我幼小的年龄,一定也照耀过我父亲、我祖父、我祖父的祖父幼小的年龄吧!那些星星曾陪伴我一个人越过村庄和田野到几里外的小学去上学,曾陪伴我一个人去十里之外的城里看望住院的妈妈,曾陪伴我去找丢在山里的小羊,曾陪伴初中毕业后再也没学上的我在村西的柳树下大哭,曾陪伴我翻过周家河后的山梁去舅爷家为祖母的去世报丧,曾陪伴我一个人骑着单车从洋县到求学的汉中……星星也许记得这一切!人们为什么总把一个一个的人和天上的星星对应起来,只是因为星星或近或远,或暗或亮,或永恒或短暂太像人生了,永远让人仰视的天界啊,你到底藏着多少世间的奥秘?你到底昭示了多少人或乐或悲的命运

天上的星星太蓝了,它们一粒一粒,一片一片,全是水蓝色的。小时我没有在意,今夜才发现星星的这种神采。颗颗都是蓝的,只是蓝的深浅不同罢了。星星应该是水蓝的,因为据听说星星总到河里、湖上去汲水的,它们是什么时候去的?是人们全都睡了的时候吗?是下雪天的夜晚吗?是穿过风去汲水的吗?水是蓝的,天是蓝的,一切最洁净的事物都是蓝的,所以,星星不蓝才怪呢!

我就是这样站在老家的屋前,看着满天的星子,重回了一次我的童年。

 

要进屋去了,可是我又留恋地望了一会儿星星。

这一回,我看到了一种更奇异的景象——那些星星不是飘在天上,搁在天上,钉在天上,它们全是用丝线吊在天上的,吊着每一颗星子的丝线不一样长,所以,星星们悬挂的高度也就有所不同。这些星星们就是吊在那里的,风一吹,丝线摆动,它们就跟着摇晃,轻轻地摆来摆去。

睡在瓦屋里,风把屋瓦吹得有一点声响,母亲睡得很沉,可我还是想着满天的星星。

为什么家乡的星星特别多?特别亮?特别蓝?

我想,一定是异乡城里的灯光太杂太多了,我们只在灯光里走动、焦虑、厮混,而把星光给淡忘了;一定是在异乡心里太迷茫了,心和眼全被浑沌的事物遮住了,内心不再清澈,因而对一直亮着的星光视而不见;一定是杂事隔开了童年,只去注意那些功利的事物,而让星星独自在天空美丽着的……

 

夜深了,我还是难以入眠。

汉江北岸的村庄里有几间低矮的瓦屋,瓦屋旁有几颗老苦楝树和一棵枇杷树,瓦屋里睡着我和年老的母亲,而星星们在瓦屋之上的天空高高远远地明亮着,泛着蓝宝石的光芒。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天上的星星,只用它亘古的水蓝色光芒把不愿丢弃童年的人渡向更美丽的神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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