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草野见到父亲
在草野见到父亲
由于身体不适,今年清明节的假日我是在佛坪过的。穿过每一个春天的时候,我总是有些恍惚,眼前丛生出重重叠叠的幻觉,现在又加上生病了,恍惚和幻视、幻听得就更厉害,我己经看过医生了,医生说,再过半个月,这病就好了。
我一个人在家里,把日子过得荒荒凉凉、颓颓废废的。人一旦落到这种境地,就特别想念亲人,这些天,我最想的是父亲。父亲是十年前去世的,在没有了他的世界上,春天已经走过了九个,九次花开花落,九次草荣草衰,九次山青山枯,九次虫鸣虫寂。父亲刚走后的那些春天是多么空旷、阴郁,后来,我才渐渐适应了。日子就是这样,能预料的和不能预料的各种遭遇会不断地将你推入孤独,你不能一直守着那些孤独,得不断地从一场场孤独里出来,寻找到新的慰藉和寄托来分散它们、冲淡它们。而现在,我需要越过九年的人冥契阔、九年的风烟雾霭,见见父亲,和他再叙叙苍天让我们做了一场父子、一场友人的旧事。
我过了椒溪河,从一个山口子往东走,不远处有一个大草坝子。我想,我父亲一定会在那个草坝子上等我。我父亲整整一生都是草民,一直在荒野间奔波。我也是一介草民,虽然读了一些书,却从未远离草野,从来呼吸的都是草腥味、泥腥味的风,满眼都是草的影子,满耳都是草叶子的声音。
我坐在大草坝子上等我的父亲,等了一会儿,我父亲终于来了!
其实,我知道父亲是不会来的,永远也不会来,他一旦走了,即就是地老了天荒了的时候,就是大海枯成了沙漠、石头全都破碎的时候,他也不会回来了。
我等到的只是我父亲的影子,只是他老人家虚虚幻幻的影子——
在我六岁的时候,父亲还很年轻。那次下雨了,霏霏绵绵地下了好多天。天一放晴,父亲说,地里还太湿。下不了脚。他就领着我和哥哥去十里外的荒山上拾地软。地软是一种近似于木耳的菌类,有些人叫它地耳,黑黑的、亮亮的。我小时,老家的人都用它来包包子、做调和米饭,也有人用它包馄饨,虽然多少有些泥腥味,但滋味还是很香、很悠长。我和父亲、哥哥绕过一个叫都家沟的水库,去更远的一些山坡上去拾地软。雨后的山里,清清明明、草色润泽,视野开阔而遥远;野狼牙刺花白白地这里一丛那里一簇地开着,白脸雀喳喳地飞来飞去。父亲是个坏脾气的人,可在他领我们去拾地软的那一次,他对我和哥哥好极了。他给我们讲他和爷爷拾地软的事、讲他小时放牛让牛打架的事、讲他们在水磨沟的沙崖上捡沙燕蛋的事……那一次,我们拾了满竹笼的地软,当然,拾到更多的是在我们漫长的童年,父亲仅仅给我们的一次轻松和欢乐。
在我上初中时的一个假期,舅爷家修房子,父亲去给帮忙,他就领着我一同前往。走在柳树岭那边的草山上,他突然问我:“我的脾气不好,你心里是不是有些苦啊?”我没有马上回答,过了好久,我停下,满眼泪水地点点头。父亲也停了下来,他说:“别那样啊!我也知道自己脾气不好,难为了你们和你妈,可我心里什么都明白,不会做什么过分的事的。”我看见他的眼圈有些湿,一脸很苦的表情。我说:“我们也知道你性子硬,遇事不弯头。可是,你一发脾气我们就怕,就觉得家像个冰窟啊!”父亲说:“只怪我遇到的难事太多了……”说完,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有漫山的荒草在摇摇晃晃,发出萧萧瑟瑟的声音。从那以后,只要父亲发脾气,我就远远地站着,一言不发。等他发完了脾气,我会去劝母亲,劝她理解我的父亲,一个男人穿过这个世界是多么的不易。
由于父亲的梗直、血性,在我初中毕业时,许多被父亲得罪过的人给他找事终于让他倒了大霉。导致的后果之一是我没能被推荐去上高中,小小年级就回村务农了。父亲对此懊悔极了,烟瘾陡然增大,经常一个人坐在黑屋子里生闷气。记得那次我和他去汉江对岸的黄安坝赶场,我们一人挑了一挑春不老青菜。走到汉江边的蒹草丛里,坐下来歇气。父亲就把我挑子里的菜往他挑子里放,边放边说:“娃,老子对不起你,真的有愧于你!我知道你是块念书的料,只怪老子脾气不好,让你没书念了,让你以后成了没文化的人了,让你像老子一样一辈子累死累活地受苦了……”我把头转到另一边,边听边流泪。当时我想,这可能就是命吧,摊上怎样的父母、怎样的家庭、怎样的日子可能是谁也改变不了的。最后,他说:“我知道自从没书念了的这两个月,你一直不说话,一句也不说,你要恨就恨我吧,都是我害你的!”我还是不说话,只流泪。不知过了多久,我们才重新上路,父亲由于将我的菜分了一些过去,挑子更重了,我看见他背上的衣服湿湿的。也就是那一次,父亲给了我两元卖菜得来的钱,他说:“你想买啥书就买吧,我知道想读书的人没书读有多急人。”
文革以后,我考学走了。有一次回老家,和父亲在村后的山坡上锄草。父亲对我说:“你有机会念书了,我心里的愧疚就少了些。不过还有,如果我不耽搁你,你直接去上高中,再上大学,一定会有大的出息的。你要珍惜机会,要好好学,争取早早把党入了,人往阳明里学,不要老阴阴的、蔫蔫的。老子这一辈子算了是白活了,到老了才明白,却迟了,留下的只是后悔。也许这些也不全怪我,因为你婆、你爷都是倔性子……”
只有我知道父亲后半生是多么后悔、愧疚。我母亲不知道,我哥哥不知道,他们都和我父亲朝夕相处,没有距离感。没有距离感,就难能看得明白。
我父亲老了,还是长年在田野上劳作。那次从草坡上放牛回来,说他脖子上有一个包,母亲摸摸,已经有半个馒头大了。他怕花钱,就找草医用草药治疗,等我们知道送他去正规医院治疗时,病症已经不能阻止。
父亲在县医院住了九天,他几乎什么也不能吃下去。一天天地消瘦,一天天地憔悴。到了住院的第十天,他拉着我的手说:“娃,不冶了,冶不好了,老子知道……老子一辈子什么也没给你们留下,不要再花冤枉钱……”我们一家人都站在病床前大哭。他又说:“把我拉回去,死在自己屋里,我难受,太难受了,多治一天就多难受一天,求求你了,老子这一辈子不求人,现在求你了……”
我流着泪,和哥哥商量,就听父亲的话吧。当时是凌晨三点多,弟弟就把家里的农用车开来,车箱里铺满了稻草。是我抱着父亲离开病房上车的。父亲当时只有不到六十斤了,一米七几的个头也蜷缩得像个婴儿。三弟缓缓地开着车,我们姊妹几个都坐在车里的稻草上。父亲迷糊着,可我们知道父亲已经放弃治疗了,一切已再也没有逆转的可能……
父亲很痛苦,医生就给开了杜冷精。我平生第一次给人打针就是给父亲打的,我边打边哭,手颤颤的,不忍心把针头扎进父亲如柴的身体里。
父亲还在弥留,我得乘车到教书的异地去上班。走时,我对父亲说:“后天就是周末了,我就回来了,你可要等我啊,不能先走了……”父亲露出一丝淡得不能再淡的笑容,用眼神告诉我,他会等我的。
可是,第二天一大早,哥哥就来电话了,说父亲走了。
父亲的墓地是他生前看好的,在青草山,从那里能看见我们的村子和我家的后门。
父亲当初说,他死了,坆上有草就行了,用不着栽很多松树、柏树,一个草民,就让草永远陪他长眠吧!
我坐在清明节前一日的草坝子上,凉凉的风拂过脸颊,也吹动着我的头发。
草坝子上青草离离,野花点点,寂寂的,有点荒芜。
父亲离开我们九年了,九年里,我也想很想他,却不如今年这样想。今天,草坝子上的草、草坝子上的风、草坝子上的野花,都给了我幻觉,也复苏了我星星点点的一些回忆,让我很近地和父亲在一起待了一上午。
我的回忆都和草有关。
谢谢这一大坝子草,谢谢草坝上的阴阴的云天,一个低贱得像草一样的人去回忆另一个低贱得像草一样的人,是心酸的,也是真切的。人世间有多少草一样活着的人,就是如此活在世界的低处、野处、荒凉处、旷远处的啊!
在我要离开草坝子的时候,孩子从遥远的城市给我打电话说:“爸爸,明天我会找个地方给我爷爷烧纸的,烧得多多的,因为我爷爷苦了一辈子,太不容易了。”
我“嗯,嗯”地答应着,眼里噙满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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