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翻动那些悲伤的春天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2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最后一次翻动那些悲伤的春天

 

 

把春天和悲伤联系起来,也许你会误以为我脑子有病,误以为我是说惯了愁的,总想在悲凉和荒芜里去咂摸出一点美感。不是的,一提到春天,我的内心真的就泛出一些苦涩来,它会湿湿地浸洇到我的文字里。

我所经历的几十个春天,有一些的确让人神伤。

 

我最容易想起来的,是我总在那些春天的沙地上磨脚。

我们弟兄姊妹太多啦,尽管我家的织布机一直在咯吱咯吱地响,母亲总是点着小油灯把纺车摇到深夜,团转的人都夸我母亲勤快能干,可是,一大群孩子张口要吃,伸手伸脚要穿,是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洞。所以,家里的生活便有些窘迫。

母亲总是咒骂我们是些败家子,不珍惜她的辛苦,好好的衣裳和鞋子,不是上树弄坏了,就是下河弄丢了。我三弟是最捣蛋的一个,遭的骂和挨的打最多,度过童年也最苦。母亲有时骂着骂着就哭了,说怎么就要了这么一大堆冤家,个个都是要债的,要多难打发就有多难打发,成心要把她累死气死。可母亲骂是骂、气是气,还是很爱我们的。

母亲总是不等秋风变凉就开始打褙子,找鞋样,叠鞋底,夜夜坐到天亮给我们几个做鞋、缝衣。她是在侍弄地里庄稼的间隙里做这些的。一个个秋天,母亲的手上总是勒下一道道血印,就这样,依然不能保证我们个个都有新鞋子穿。

到了冬天,冷风是磨快了的刀子,寒冷长着牙齿,冰霜是一群群蜇人的野蜂,我们就受伤啦。开始是手,然后是脸,再后来就是双脚了。由红转青,由青转肿。婆看见我们上学走路都是一拐一拐的,就怨我母亲笨,不能给我们穿暖,我母亲没有因此而少挨我婆的数说。

冬天再难过也得过,我们弟兄几个都是从不逃学的人,即使脚疼手肿,也不缺下一节课。

到了春天,太阳才会离我们这些生活在底部的孩子近点,脚手倒是不疼了,却开始发痒,让人心烦。有时,痒比疼还难受,一抓就抓得满手满脚都是血。到了二月,手上的伤渐渐好了,脚却痒得难受。有多少个春天,我和三弟及村上的一些孩子在场院玩,等到脚痒得实在难忍的时候,就把鞋脱掉,赤着脚在沙地上磨擦。脚上那些肿块经沙地一磨,痒倒是不痒了,可那些磨脚的沙子却被脚掌上渗出的血染红了,一粒一粒,就像撒了一地的石榴籽。我们几个孩子看到了那些红红的石子,就心酸得呜呜咽咽起来。

回到家里,怕母亲知道了伤心,还得忍着,走路做事都像没事一般。

在那些春天,要磨好几次脚的。到了三月,春天更暖,脚上的伤就渐渐痊愈了。

 

我还想起了那些春天的饥饿。

我从小就明白什么叫青黄不接,什么叫瓮无粒粮。漫长的冬天,粮食有限,就那样吊着一家人的胃口。等到过完了年,装粮的仓和瓮就见底了。母亲弯腰在仓底扫半天,也扫不出几粒来。末了,她就坐下来叹气,就泪流满面。那时节,大地上还没有发出绿色,抠草芽树芽是不可能的,只好到村上能让人张开口的那些殷实一点的人家去借。粮食借回来,只能清清地熬点稀饭,勉强哄哄嘴巴和肚子。到了大地上发出草芽的时候,母亲心里就不那么荒了。她去剜回荠菜、马齿苋、黄花苗等一些野菜,有时,还去捋一些洋槐花、野苕花回来,焯了当饭吃。

有时想想,我就是在那样的饥饿中长大的,食物和精神的营养不良造成了我的先天不足,如今能有点小的作为就已经很奢侈和出人意料了。

前不久,当我看到王开岭文章中的句子——“一个野菜喂大的孩子,大自然向他敞开的最多”,我感慨了很久。

 

我四岁时,婆从大家里把我们分开了。婆住在村东头,我们住在村西头。每当春风柔柔曼曼地吹来,大地就需要农人侍弄了,父母到遥远的山坡或原野上去劳作。每次中午放学,门上都挂着一把铁锁,花狗卧的场院边的枇杷树下,猫在屋檐上伸着懒腰,野雀一群群地在白椿树上吵吵闹闹……我就从门洞里摸出钥匙自己在灶屋热饭吃。更多的时候,我们偷懒,就什么也不吃,趴在门前的碌碡上写作业。写完做业,望一眼寂寞的场院,就去上下午学了。

所以,从小,在我的记忆里,门前的杏树、梨树、李树、枇杷树,都是寂寞的、孤独的,它们把一树树繁花开在静谧的春天,又落在静谧的春天。

 

在一个风特别多的春天,村上一个小女孩死了。她到村南的汉江岸边去玩,遇到了一簇芍药花。花开得很艳丽、很漂亮。女孩忍不住花的诱惑,就去采折。可她不小心,让芍药根划破了脚趾。等她把花抱回去,脚已肿了,接着就是昏迷不醒,当天下午就死了。

那个叫茹的女孩死在美丽的春天,一簇妖冶的芍药花带走了她的命。

 

我们房后的霞娃也是那年春天死的,霞娃是我小时见到的最美丽的女子。

因为她母亲是地主分子,所以,她的美丽加剧了她不幸的命运。村上的好小伙子都不敢和她结婚,一年年就有些大了。她的叔父为了得到东山里一个老光棍的几麻袋苕片,就把她介绍给了那个光棍。她哭着离开了村子,第二年春天,她回来了,让村上的接生婆打胎,就死了。

她被埋在了西山背后的乱石坡,那里到处都是刺架,荒凉得村里人几年都不会去一次。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一直就是暴脾气,往往突然间就发起火了,吓得我们弟兄几个躲在墙边,生怕挨他的拳脚或棍棒。

所以,春天啊,对我来说,是惊惧的。好端端的天气偶然就变坏了,就翻春了,潮退去,就把我搁在了没有春天的沙滩上。这种情形,正像我父亲的脾气变幻无常。

 

现在,我已过了知天命之年,有五十几个春天曾经与我相遇,然后一一告别。

我常想,一个人的性情刚强或者柔弱,一个人的气质明朗或者忧郁,一个人对不幸敏感还是对幸福敏感,既是先天造成的,也是后天造成的。先天和后天都是人的宿命,更多的塑造和侵袭让你无法躲避,就那样被宿命驱赶在人生的长路上,度尽一生的苦乐酸甜。

我写了许多关于春天或秋天的文字,有眺望,有回味,而更多的是在吐着记忆里的苦水。也许不等我把苦水吐尽,就到了生命的尽头,可我吐一些是一些,不想让以后的人生过于苦涩。

 

其实,眼前的春天还是温暖、明媚的,理性不会让我纠结于悲伤,它会引领我去感受一个又一个春天的广阔和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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