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盆记

一只木盆，口径有将近三尺的样子，许多年已经没有人用过它了。可它是我家的重要文物，依然被我们珍存在老屋的阁楼上。

母亲说：“你们弟兄姊妹几个刚从娘胎里出来后，都是在这只木盆里洗干净的。”

哥哥已经快六十岁了，也就是说，这只木盆也有近六十的年龄了。

说起来它还是木盆，可是，盆沿早就磨出了凹凹的一些缺口，盆里充其量只能盛半盆水了。

自我记得事的时候起，这只木盆就陪伴着我的母亲穿越四季。

我小时，村东半里远的地方流淌着一条小河。河边长着一些槐树、油桐树什么的，零零星星有一些芦草，吐穗或者飘絮；也有一些马鞭草、猫眼草等，开出紫花或者白花。母亲那时还很年轻，梳着两条大辫子，穿着蓝底白碎花的衣裳，端着木盆去河边洗衣裳。有时，有许多女人在那里洗衣、棰衣、漂布、濯线，她们或者各忙各的，什么也不说，或者就说一些趣话，不时咯咯咯地发出笑声；有时，只有母亲一人在那里洗濯，洗一件晾一件，河边的草地上红红绿绿地晾晒了一地，就有蜻蜓飞过来，也有蝴蝶飞过来。记得母亲偶尔领我到河边去，母亲橐橐橐地棰着衣裳，声音在旷野里回荡，惹得燕子们仄着翅膀闪电似的飞上飞下；我就在河边折取一把一把的野草花，看云吹风，无忧无虑。

这种情景持续了不知多少年，只是后来跟母亲一同去河边的已不是我，而是我后面的老三、老四、老五、老六……

母亲就是这样洗着父亲的艰辛、洗着她的儿女们童年和少年的岁月，洗出了我们的善良、朴素和天真，也洗出了我们绵绵无期的向往。

到了冬天，小河干涸了，母亲就在井边洗着一家人的生活。寒风中，经常动水，手就皲裂了。许多个冬天，我都看到母亲的手上裂出几十条口子。洗着洗着，鲜血流出来，染红了盆沿。母亲把手放在嘴里吸一会儿，又洗起来。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总是在冬夜里熔化一种黑色的膏药丁，去塞满指满掌的口子。人常说，十指连心，可我从没看到母亲抱着手心疼地呵护过。就这样，洗呀洗的，冬天就过去了，往往要到第二年二、三月间，母亲手上的口子才会痊愈。

我的父亲为人正直，心底善良，可是脾气暴极了，说话总是粗声粗气。所以，多少次又多少次，我总是看见母亲边揉洗衣裳边流泪，泪水嗒嗒嗒地落到木盆里。有时，母亲拧干了衣裳去往铁丝上搭，我就看见她泪流满面的样子。

母亲是她家排行最小，外爷、外婆死得早，大舅又过于老好，母亲的身世就有点悲凉，遇到大大小小的事，她总是一个人默默忍受。

只有木盆知道母亲的心事，只有木盆知道母亲艰辛的历史啊！

我们汉中是块盆地，却没圈住张骞。张骞出西域，成为远足世界第一人。可是，母亲把木盆都洗豁了，也没有给她洗出一条出路。洗毕儿女的，又洗孙辈的，木盆与她天长地久地相依为命。

母亲的手，永远都在木盆里和大地上劳作，这就是她的宿命吧！

我家阁楼上，还放着许多木器的，堆在那里，像是堆着母亲的自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