蝈蝈坡与南瓜花
蝈蝈坡与南瓜花
吱吱吱吱吱,依然吱吱吱吱,村后的那面茅草坡有多少亩?那时还没有一点概念,只知道很大很大,只知道那里的茅草丛中住着的蝈蝈比天上的星星还多,只知道坐在那面坡上往南望,能看见亮亮的汉江、淡蓝淡蓝的南山,能看到南山顶上的四八庙,还能看到太多太多的白云。
婆那时已经很老了,婆老了就变成巫婆了,她像神山上的老嬤嬤,常常自言自语地说一些天上地下古怪的事情。
婆领着我攀上蝈蝈坡,茅草如浪,随风翻滚。她站在坡边,说:“蝈蝈们,怎么还不叫啊,太阳都出来老高了!”
婆还没说完,可她话语的意思就传到蝈蝈们的耳朵里了。蝈蝈们争着听婆的话,就一齐叫起来,整个蝈蝈坡上,像是落了一场蝈蝈雨,到处都是吱吱吱吱、吱吱吱吱的声音。
叫了好一会儿,婆就说:“蝈蝈们,是不是叫渴了啊?饮一口露水吧!”蝈蝈们的叫声就寥寥落落地停下来,只有不多的几只可能没听见婆的话,还在吱吱吱吱地独奏着自己的口器。
我问婆:“每一只蝈蝈是不是都能喝到一颗露水啊?”
婆说:“管他的!不能一只喝到一颗,就两只三只咬破一颗露水分着喝吧!”
有些日子,蝈蝈坡上柔风四起,我和婆的头发都被吹得乱乱的,我们一句话也不说,只听蝈蝈们在叫,叫得好深情啊,叫得好悲伤啊,叫得好天真啊,把天叫得好蓝啊……
蝈蝈们的叫声就像野草花一样,不是一年四季都在开。后半个春天蝈蝈陆续出生,长好了口器,在夏初就开始试着叫了,叫声嫩嫩的,绿绿的;到了夏天渐深,小蝈蝈们都已经长成了大蝈蝈,叫声也有了某种苍凉的感觉,六月过后,蝈蝈的嗓子变得沙哑,叫声就像在哭,听起来有些心酸……
有许多孩子爱蝈蝈,爱它的样子,也爱它唱的歌。他们的爷爷都六十岁或七十岁了,内心还残留着最后的一些童心,推说给孙子逮蝈蝈、养蝈蝈,自己也趁机再玩几个夏天的蝈蝈。爷爷们剪来黄黄的麦杆,编好一只蝈蝈笼,又编好了七只、十三只、三百只蝈蝈笼。那种笼子就像是大一些的水螺丝壳一样,有口有盖,麦杆被编成了百叶窗的样子,隔着能看见里面跳动哭叫着的蝈蝈。一只笼子里一般养一只蝈蝈,也有在一只笼里养几只的,它们就会在里面打架,甚至会咬断对方的触须、撕掉对方的长腿……
小孩子不知道蝈蝈喜欢吃什么食物,心想:“蝈蝈住在茅草坡上,就一定喜欢吃茅草的嫩芽。可是,往笼子里放些嫩叶,也不见在边缘咬出一点缺口。”孩子又往笼子里放些茅草刚吐出的嫩穗子。茅草穗子雪白雪白的,放到嘴里一尝,甜丝丝的,蝈蝈一定喜欢吃啊!可蝈蝈也对它不理不睬。有人就说:“旧社会人们养蟋蟀,据听说喂的是栗子粉和南瓜花。”栗子粉哪里有啊,我们就去采了南瓜花。
南瓜是童话色彩很浓的一种植物,它一边爬藤一边用圆圆的瓜叶为自己打伞,也一边为自己点灯。那黄黄的南瓜花就是它点燃的灯盏。孩子们翻过篱笆去摘人家的南瓜花,少不了遭到那些村妇们的一顿暴打或臭骂。
一天,婆对我说,别看南瓜花都开得漂漂亮亮,黄黄的,能把蜜蜂逗疯,能让蝴蝶忘了回家。可它们当中的一些花朵是谎花,只开花,并不结瓜。婆把我领到村南的南瓜地里,摘了一朵谎花,再摘了一朵谎花,婆说:“要摘嫩花。老了,蝈蝈咬不动!”
家家屋子里、屋檐下都有蝈蝈笼子。
有一次,我到三里外的镇上给婆抓中药,看见一个白胡子老人挑了一挑蝈蝈在卖,足足有上千个笼子,里面都囚着蝈蝈。围着的孩子很多,指手画脚的。
我从镇上往回走,又遇到另一个提着可能有十笼蝈蝈的人,他给人说:“外孙住在城里,把这些蝈蝈的叫声给他提过去。”
他走远了,拐过了一座土墙,我还能听见那些蝈蝈的叫声。
我们就那样喂养着蝈蝈,听着蝈蝈深情地歌唱,让蝈蝈的叫声喂养和陪伴着我们的童年。
我长大些的时候,村上开始了农业学大寨。那面蝈蝈坡被开垦成了梯田。那里土很薄,长不出多少庄稼,种的玉米最多只能长到一尺高的样子,别说玉米棒子,连那种粉红的胡须也见不到。
前不久,我回到老家,和小侄儿以及我家的黑狗到村后的坡上去玩。我问侄儿知道什么是蝈蝈吗?他摇摇头,一脸的茫然和迷惘。
老家已没有蝈蝈了。
我不知道没有蝈蝈的老家,孩子们是怎样度过他们的童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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