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帽子随风而逝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2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有多少帽子随风而逝

 

 

俄罗斯诗人叶赛宁曾经写过这样一行诗——“天边的月牙儿,一顶被风吹远了的爷爷的帽子”。他的诗,天真里隐含着淡淡的感伤,悠远而凄迷。是啊,那一群群穿过铁青色群山的风,来自白桦林那边的风,混杂着草原上马粪味道的风,一次又一次地吹远了爷爷的帽子,最后,把爷爷整个也带走了。天上有多少轮渐渐残缺、渐渐沉坠的月亮,人间就有多少次被大风吹走了爷爷帽子的幻觉。

        “我的童年是我的爷爷

         后来又成了我爷爷的爷爷

         他们的帽子一次次被风劫走

         再也不会有哪一场风

         把它们送回来了”

我沉浸在自撰的歌谣里,看见了我童年时随风远逝的一些帽子——

打我记事起,就戴着我哥哥的帽子。因为我是老二,每当哥哥戴上一顶崭新的帽子时,那顶被他戴旧的帽子就归我了。我刚戴上哥哥的帽子,显得有点大,哥哥也手贱,就潇洒地伸出右手拨一下我的帽檐,帽子就在头上转起来。我气极了,他那里知道我的委屈。可谁让我是老二啊,哪个老二不是穿戴老大的衣帽啊!怄一阵气,还得劝自己忍着点,就往帽子里垫点纸,凑合着戴上御寒。到了另一个冬天,我的头长大了一些,帽子里就不用垫纸了。我小时戴过的帽子有棉有单,有用毛线结的,偶尔也和村里的孩子们用旧报纸叠一只怪怪的纸帽子戴上,跑前跑后地发疯。

我上一年级时,家里不知怎么就有了一顶黑色的平顶帽,皮的,帽檐两边各钉着一只铜扣。哥哥戴不上去,可我戴上刚合适,我就戴着它去上学,引得村里和班上的同学们都羡慕不已。有人就给我拿吃的,想戴一会儿我的帽子。而我当时着实也自豪了一段时间。那年,我们一年级的教室在一座旧式的戏楼下面的一楼,戏楼临着公路。正值红卫兵大串联的时期,教室外总有走累了的红卫兵停下来歇气。一天,几个四川口音的红卫兵趴在窗口大声说话——“你看,那个娃儿戴着南瓜帽!”“那是国民党的黑狗子戴的嘛!”……他们指着笑着,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聚集到我的帽子上,正在上课的老师也不敢阻止那些红卫兵,她很无奈地盯着我的帽子。那一刻,我的自豪感荡然无存,就把帽子拿下来放在座位上。班上同学们还在看,窗外的红卫兵还在说……那天放学时,我把帽子装进书包,光着头往回走,一回家就把那顶帽子扔进了柴屋,“见鬼去吧,你!”事后的那半个冬天,我就光头上学了,班上的孩子们还是动辄就拿我的“南瓜帽”取笑,直到春天过去了,戴帽子的事淡了,人们才遗忘了那件事。

我二爸是中学教师,他年轻时当过空军,退伍时带回来了两顶帽子——一顶美国船式帽、一顶军官大檐平顶帽。二爸那时已经结婚了,新房门是紧紧地锁着的。我和哥哥就常常从门缝窥视二爸挂在楼檩上的帽子。后来终于有一天,二爸大意了没有锁房门,我和哥哥就悄悄地进去戴了一会儿那两顶帽子。在后来的一段时间内,这都是我哥俩的美好回忆

在我二年级时,临近过年父亲因为是大队的干部,整天忙得不落屋。一个礼拜天,他就叫队上一个叫赵西龙的人领我和哥哥去城里买两顶帽子。到了洋县城里,到处都是人。我们从北街转到南街,从东街转到西街,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帽子。最后在老十字那里停了下来,他为我哥哥买了一顶大一点的帽子,他说:“这没法啊,找来找去就是没有合适的,凑合着戴吧!”哥哥觉得麻烦人家了,就点点头没说什么。他又给我挑帽子,最后挑中了一顶工人帽,就是后来人们说的“鸭舌帽”。我那时人瘦,脸小,一戴上工人帽,脸就没了。可他说好看,就那样定了,买了。回到家里,我妈一看就笑了,觉得两个儿子怪怪的,就怨那赵西龙没眼水。父亲说:“是我请人家帮忙参谋的,什么抱怨的话也不敢说!”那年过年我和哥哥就是戴着那样两顶怪怪的帽子去舅家、姑家、姨家、表叔家的,每到一家,他们总会说:“你们哥俩的帽子有点意思!”那时我们还不懂得尴尬,只觉得有点难为情。

再长大一些,就是戴军帽了。现在想起来,只感到很滑稽:学校里的学生都戴着一般裁缝做的那种草绿色帽子,前面别个五角星,帽顶上捏一圈棱出来,觉得很有点军人气派。

就这样胡乱地、懵懂地长到了十四岁,我的学校生活就结束了。回到村庄里,头上整年整月都是风吹日晒雨淋的,下雨就戴雨帽,天晴就戴草帽。而在更多的时段里,头上什么也不戴,裸着头,矮矮地在天底下劳作,在节令里犁耙、播种、锄草和收割。

再以后有幸上学了,走进了城市,面对着形形色色的人戴着形形色色的帽子,我对戴帽子几乎完全失去了敏感。包括那些有形的帽子和无形的帽子。

 

最近,在给学生讲苏东坡的《方山子传》,知道陈慥戴的帽子叫方山帽,是古时方山乐师戴的,这才意识到当年顾城戴着的那顶帽子大概就是方山帽了——有人戏称他是把牛仔裤大腿的一截剪下来戴到头上了。那时,看顾城戴着那样的帽子怪别致的,有一种难以言传的苍凉悲戚感。

已经有三十几年没戴过帽子了。其实,这样说是不准确的,是几十年没戴过有形的帽子了。在这些年里,我还是比较清醒地保持着对各种帽子的警觉的。人的尊严似乎和头很有关联,和帽子很有关联,那些无形的帽子啊,并不是哪一顶都是好的、都是适合的。在这白云苍狗、动荡不定的年代,有多少帽子该躲就要躲开,该丢就要丢下,该抛远就要抛远,该遗忘就要遗忘!

 

等我再衰老一些,难御风寒了,就要戴上什么帽子的。不过,现在考虑为时太早,管它呢,谁也不能摆脱一种共同的命运——最终大风会吹落“爷爷”的帽子,越过苍茫,像一弯月牙,消失在天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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