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读惠特曼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2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病读惠特曼

 

 

    这几年也不知怎么,一到春节,总是一场病要让我在床上躺上好几天。今年也不例外,初六那天就开始感觉不舒服了,当时没在意,没在意的后果就是这几天躺医院的病床上输液了。病床上时间难熬,想抓本轻松的书看,便抓了本惠特曼的《典型的日子》来读。

    惠特曼是谁当然用不着介绍。但是等等——不用介绍?不用介绍的意思是什么呢?换个说法,什么人才不用介绍?答案当然是大家都了解的人才不用介绍。但惠特曼又真是我们都了解的人吗?我不知道别人会怎么回答,但对我来说,我觉得我根本不认识惠特曼,至少在这本《典型的日子》中,我一点也看不出他就是那个在《草叶集》中给我留过粗壮印象的美国诗人。

    《草叶集》名气太大,没读过这部诗集的人也不会不知道它的名字。读过的也不会不留下印象,哪怕读得很少。现在读这部诗集的人已经很少了。我读《草叶集》应是十多年前的事,而且,读后只觉得那个叫惠特曼的美国人气魄虽大,但他的诗歌却不是我所喜欢的类型。能在诗歌中体现出宏大气魄当然需要作者胸襟。但在现代诗中,往往气魄一出现,那个作者的细节处理能力就变得弱化。这句话尽管不能一概而论,但至少惠特曼给我的印象就是如此,我也发现,差不多十多年我没读过《草叶集》了。那个印象或许是错觉吧。

    但《典型的日子》却一扫我过去留下的印象。

    这本书不是诗歌,而是散文,说得更准确点,它是惠特曼的日记。全书第一篇的题目就是《进入新的主题》。这个题目就令人振奋。写作者谁不愿意“进入新的主题”?但关键是如何进入和怎样进入?而这个如何进入和怎样进入的前提又是什么样的主题才是新的主题。惠特曼面对“新的主题”,几乎没有我们往常在面对所谓“新”时出现的某种姿态。他这些新的主题是“坐在木头或树桩上,或者歇在铁轨上……匆匆记下的”。我特别好奇,一个人写作居然可以就这样来写?但他真就这样来写。这样写的结果便是他在这些“随来随记的,杂乱无章,没有特意的选择”中展开了自己对整个自然的直面素描。

    可以肯定地说,没有什么比得上大自然本身更能唤起一个人(尤其是诗人)的热爱了。在这本散文集中,惠特曼显示了自己对大自然的全身浸淫。而且,与他的诗歌相反,惠特曼在他的语言描述中展现了自己对细节的有力把握。我把他那篇《野云雀》全篇抄在下面:

 

    3月16日。美丽、晴朗、眩目的早晨太阳有一小时高了,风足够尖利。整个一天我提前收到怎样的奖券啊,从那栖息在二十杆远的篱笆桩上传来草地鹋的歌声!两三个流畅的单音符,间歇地重复着,充满了漫不经心的幸福希望。它奇怪地闪动着慢慢前进,翅膀迅疾无声地拍动,飞过小路,落在另一根篱笆桩上,就这样再飞到下一根上,闪动着,唱了好几分钟。

 

    这些短短的字句被惠特曼随手一勾,便给读者刻画出一幅美妙绝伦的画面。从他的手法上说,看不到任何刻意为之的痕迹,他只是把自己看到的以质朴的语言记录下一个现场。而这个现场是如此地充满动态感,充满语言的灵动与生机。在这些表达中,惠特曼毫无对万物的凌驾,相反是让他的观察尽可能得到真实的呈现。而“呈现”,恰恰是现代派文学的一个重要手段和目的。在欧洲文学中,正是福楼拜第一个运用了“呈现”,才被后来的“新小说”奉为鼻祖,殊不知惠特曼在他的散文中同样驾轻就熟地运用了这个手法。这个手法并不是在这一篇中出现,几乎整部散文集都是如此。当他沿着小路散步,挥笔就写,“乌鸦在远处呱呱地叫着……一群农夫在田野里装玉米秸,耐心的马在等待”。当他在冰海航行,“流冰,有时聚成小丘,有时整个一大片地漂浮着,我们的船穿过流冰时嘎吱作响。就在日落之后,光线浸透傍晚独有的薄雾,有时将远处的事物渲染得非常鲜明”。这些俯首即拾的呈现不能不让我在阅读时感到惊讶。

    读着这本散文集,我发现我对惠特曼充满了一种全新的认识。这个在《草叶集》中笔力捭阖的诗人将他的细致、柔情、感伤、精确在散文中运用得如此纤毫毕现,而且,这些文字几乎已是作者六十多岁的晚年写就,就更让我感到惠特曼力量的非比寻常了。这种力量根本不是来自技巧,而是来自对文学本身的强力把握。我并不希望这句话让人产生误解,以为我看重的仅仅是写作中的细节。细节无疑重要,但保持对细节的观察力无疑更加重要。这是力量的体现。惠特曼在他的散文中所体现的,正是这样一种力量。在《老年的发现》中,惠特曼披露了这一力量的形成:

 

    也许最好的总是逐渐积累的。一个人在吃的喝的上面需要新鲜的,要马上满足,立即了结——但是,对于人、诗歌朋友城市艺术作品,如果我第二次见到时没有第一次那么感激,第三次时更是如此,我就一点儿也不会珍视。不仅如此,我不相信最大的合理性会在一开始就显现出来。以我自己的经验(人、诗歌、地方、性格),我发现最好的很少是最早的(不过,这个规律不是绝对的),有时它们突然地迸发出来,有时秘密地向我敞开,也许是在多年无心的熟视无睹、不为所动和习惯之后。

 

    这些看似漫不经心的字句不仅为我们提供了进入惠特曼文学大厦的钥匙,更为重要的是,它饱含的实际上是一个伟大诗人一生追寻所得的文学经验。这种经验不仅厚重,从根本上说,它应是一份罕见的文学遗嘱,值得我们在今天再三体味。而这样的遗嘱,我们在他的《草叶集》中几乎看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我们再回到开始的问题,惠特曼是谁?我发现我们真的很难在面对一个局部时就轻率地下出一个结论。我忽然想起这几年总有人喜欢用不屑一顾地口吻说自己很反感听到有人动辄就说“米沃什”、动辄就说“博尔赫斯”等言。从他的口吻来说,话并没错,但换个角度来看,反感别人这么说的人自己是否就读懂了米沃什、读懂了博尔赫斯呢?如果他听到的别人在谈起一些文学大师时,谈论的人确实下了工夫来阅读并有了自己的理解,这种反感是否还应存在呢?当然,在现在的诗坛几乎没人谈论惠特曼了,但不谈惠特曼,难道就意味我们真是都理解了惠特曼吗?

    至少,我不这么认为。在合上《典型的日子》之时,我感到重新认识和重新理解在时间中站稳脚跟的一些伟大创作者,确是我们需要补上的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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