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乘凉之夜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2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远去的乘凉之夜

 

 

    在的士上,车内的广播中吐出播音员明快的声音,“天气炎热,知道什么地方乘凉最好吗?……”她接下来所说的那个广而告之的地方我没注意听了。之所以没注意,是因为这句话一下子让我想起了无法忘记的乘凉之处。那个地方远在我的童年。

    小时候住的宿舍是一栋三层楼的红砖房,它背靠一条长长的巷子。那条巷子不是现在寻常所见的柏油路,而是结实的黑色泥巴路。与宿舍相对的房子也是砖头房,它长长的围墙横贯了整条巷子。我每天都在这条泥巴路上来回——上学经过它,放学路过它,为自己的花盆挖土也是在这里就地取材。巷子略微弯曲,东端过去,绕上几个弯就是马路;西端尽头有处水井,这井的井台不矮,上面有四个对称的井眼。记忆中,巷子在若干年后出现的第一个变化就是这口水井被封,大概是自来水开始进入每个家庭,井水的作用日渐无用,于是就封掉作罢。

    我至今都没去考证那条巷子究竟叫什么名字。实际上它叫什么都无所谓;如果某人某事在一个人的记忆中留下的只是一个名字,是一件很无味也很无趣的事,关键是记忆本身所带给你的内心感觉。这条巷子与我的童年就紧紧地连在一起。如果没有它,我会感觉我是个没有童年的人。

    童年时很是胆小,一到晚上就不敢出门,那时父母也不允许我出门,他们总是拿什么令我害怕的东西来恐吓我——这是我始终没弄不明白的地方,做父母的要孩子听话,为什么一定用恐吓的方式呢——事实上我一点也不想出去,因为外面的巷子实在是令人感到害怕;晚上没有路灯,整条巷子漆黑一片。如果哪天和父母是在晚上回家,我总是紧紧地拉住父母的手,生怕他们会放开。我总觉得在黑暗里会随时跳出什么鬼怪似的东西来一样。

    但一到夏天,我就喜欢这条巷子的晚上情景了。

    那时没有空调(这个名词恐怕连当时知识最渊博的老人也解释不出它的定义),家里连风扇也没有。吃过晚饭,家里人就和宿舍的其他邻居各自搬张小椅子到巷子里坐着乘凉。人一多,我自然就什么也不怕,实际上我那时在夏天最渴望的就是这个出来乘凉的时分。太阳已经看不见了,风在巷子里吹拂,很多蝙蝠在空中飞来飞去,却总不见它们有停下来的一刻;当天色转黑,一些大人的烟头就在夜色里明明灭灭,构成特别好看的画面。

    在整个宿舍,妈妈是最受大家欢迎的。因为妈妈的故事很多,我童年听到的最精彩的故事就是从妈妈嘴里听到的。她说起故事总是轻松随意,像是永远也说不完。整个宿舍的小孩和大人都喜欢围在妈妈身边,听她说那些永远也说不完的故事。写《百年孤独》的马尔克斯总喜欢到处说他那个外祖母如何如何会讲故事,但我总觉得,我妈妈所说的故事一定比那个“外祖母”说的更精彩,也说得更动听。只要我们家一出去,在外面已经坐好乘凉的人就会一下子围到妈妈这边来,后面出来的人也很自然地坐到妈妈这里,围成一处人堆。

    不过我基本上不加入那个人堆。那时我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和几个小伙伴去井边玩。倒不是井那有什么特别好玩的东西,而是我们在出门之前,就会用一种叫“汽水精”的颗粒泡上一瓶汽水。到了井旁,我们便在瓶口处套上一根长长的细绳,然后小心地趴下身,将这瓶汽水慢慢地放进井口,只听得“咕咚”一声,我们就知道,瓶子已经破入井水了,剩下的事就是等待,等待这瓶用开水冲泡的汽水在井水中变凉。因为等的时间较长,我们也懒得等那么久,便随便找块砖头,拴住手中这边的绳子。有一口这么重的砖头充当护卫,当然不怕绳子会掉下去。

    做完这件事后,我们几个伙伴就开始玩起各种游戏来,玩得最多的是捉迷藏。我们一幢一幢房子地躲。那时也不像现在。现在哪怕是和你隔壁的邻居,你知道得最多的也就是个姓氏,到邻居家串串门的念头也难得出现。但是我童年那会,不单是居住的宿舍,甚至整条巷子的宿舍所住的人,基本上都认识,我们可以在随便哪户人家出入;随便哪户人家都是我们躲藏的地方。不过我们玩得也不久,总是一轮游戏结束后,便赶到井口,看看水下的汽水是否已经凉了,有时候明知没凉,但总喜欢将瓶子扯上来摸摸,瓶身当然凉了,试一口的话,还是有些烫,便又将它放下去。

    特别有意思的是,每到这个时候,妈妈就会突然从人堆中站起来,对着井口的方向喊我。一听到妈妈的声音,我便赶紧跑过去;我跑过去了,和我在一起的伙伴们也会跟着跑过去。我当然知道妈妈叫我其实没什么事,她只是想知道我现在在哪里。看见我跑过来了,妈妈才重新坐下去,我也装作很听话的样子站在人堆外面,听妈妈继续说那个刚才被中断的故事。我和伙伴们会在瞬间里听得入迷而认真。等妈妈的故事讲完,天色也就黑了,飞来飞去的蝙蝠也不见了。我身边站着的伙伴拉拉我的衣服,对着井口那边示意一下,我立刻便从妈妈的故事中脱身出来,和伙伴们一窝蜂地冲向井口。

    井口旁的砖头横七竖八地躺着。我们都能一眼辨认出那块是自己的。于是我们又一个接一个地将绳子拉扯着,将浸在井水里的瓶子提上来。用手摸摸,汽水真的凉了;把瓶盖打开,仰脖子便喝,一股冰凉的汽水顺着喉咙下去,直觉得浑身在这时变得无比舒畅。不管今天有多少种口味各异的饮料,但哪一种又比得上童年的这种汽水呢?在那个连“冰箱”也不知为何物的时代,这种汽水便是我们最高级的奢侈品了。

    等汽水喝完了,游戏也不玩了,我们又回到大人们乘凉的巷子中间。这时人堆已经散开,大家都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抽烟的抽烟,摇扇的摇扇,好像大家都在消化刚才听到的故事,现在到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扯时间了。

    我这时就坐在妈妈身边,风吹过来,我仰头看着天上,密密的群星一颗接一颗地发出光亮,它们动荡不息的样子看上去,简直就是一片深蓝色的海洋

    在今天,那的士广播中播音员所告诉我们的“最好的乘凉的地方”,有这样一片宁静的蓝色海洋吗?这问题不必回答,“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一个人也不可能第二次拥有同样的美好。在时代的喧嚣中,我也不记得那条童年的巷子是什么时候就永远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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