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里的鸟鸣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2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城市里的鸟鸣

 

 

    一直生活在城市,但始终和城市格格不入。我不喜欢高高的楼盘、不喜欢霓虹灯、不喜欢铺着柏油和沥青的公路,因此我很少出门。除了一些必须的应酬外,下班后便基本上窝在家中,因为家中总是安静的,不会有什么不喜欢的事物来打扰。

    当然,没有不喜欢的事物来打扰尚在其次,让我真正喜欢的,是我在书房读书写作之时,总会有鸟鸣时不时在窗外响起。

    每次听到鸟鸣,我都容易产生一些错觉,它让我觉得我是在另外一个地方。是个什么地方呢?我也没办法说清楚,只是我喜欢听到鸟鸣,喜欢听到那些忽然响起又忽然消失的声音。这声音尖锐、短暂、明亮,一晃而过,但却能在空中和我的倾听中留下很深的印迹。我透过窗户想看清是只什么鸟,但没办法看见,因为那些鸟从没在我的窗户护栏上站过,它们只是把声音传进来,漫不经心地引诱我一次,片刻后又是一次。

    不过我也愿意承认,即使我看见了鸟,我也很难认出那是只什么鸟,因为我对鸟认识不多,我也没打算去认识很多的鸟,一是做不到,二是觉得也没必要。但对一些诗人来说,总有些让他们很钟情的鸟。譬如济慈喜欢夜莺,雪莱热爱云雀,惠特曼写过嘲鸟,史蒂文斯着迷过乌鸫,等等等等。我去年写过一首《在船上》的短诗,其中有这么几句:

 

……

一切都在慢慢出现

那些远山、快掉下来的云

树叶里隐蔽的鸟,它们是麻雀

鸬鹚、草鹭,红眼眶的鹈鹕

在飞出来时,它们忍不住

碰响几片树叶,但树叶又忍不住

将它们很快抱回怀里

……

 

    在这几行诗中我写到了四种鸟,但实际上,我认识的只有麻雀,另外三种鸟是船上的同伴告诉我的。我现在也想不起另外三种鸟的模样。我写下它们,不是要告诉读我这篇文章的人我真正认识它们;我很清楚,写下这些鸟名,纯粹出于文本上的需要。我也相信,很多诗人在写下很多鸟名的时候,不一定就真的认识那些鸟。对某种鸟爱到骨髓,出现的效果就会像济慈相对于夜莺和雪莱相对于云雀一样,让鸟与诗篇融为一体,也让人与鸟获得同一。而这样的诗人写下的鸟和诗篇往往就不能令人轻忽了。

    对鸟的喜爱得追溯到我的童年。那时我住在外婆家,尽管也是城市,但那时的城市还质朴,房屋的外墙都是砖块。那时外婆家的外墙就是灰色的砖墙,在最高的砖墙上,有一块破了个洞。那洞里住着两只麻雀。每天早上,我出门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仰望那个有洞的砖,看着住在里面的麻雀飞进飞出。说不出什么原因,我只觉得看见那些麻雀是非常快乐的事。它们每天飞到哪里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喜欢它们的翅膀,喜欢听到它们在空中一路划过清澈的啼叫。对我来说,那些啼叫是我能听到的最美的音乐。时至今日,我也依然觉得鸟鸣确实是最能打动人心的音乐。

    后来我开始喜欢捕捉麻雀。因为时不时会有麻雀飞到屋里来,我就赶紧和哥哥把门窗关上,很兴奋地对它进行捕捉。那时我不觉得这是种残忍的行为,我和哥哥把麻雀抓到后,就用一根线绳绑住麻雀的一只腿,把它罩在平时盖饭菜的纱罩里。这时麻雀会拼命鸣叫,不断地试图挣脱被绑在腿上的线绳,直到那条想挣脱的腿变成一片血红。但我没想过要放开它。孩子内心也许有着成人无法揣测的残忍。罩在里面的麻雀往往活不上几天。当它僵硬地躺在桌上,那只被绑住的腿仍直直伸开,像是死前还在拼命想获得已经不属于它的自由。

    把死麻雀扔掉后,我开始的又是下一轮捕捉了。在我整个童年时代,正是这一只只麻雀的死构成我最初的悲伤。我感到悲伤不是因为它的死,而是我再也听不到它的鸣叫。我忽略了,或者说,年幼的我根本没去想,如果我不去捕捉它们,那我会一直听到它们的鸣叫。那时我当然不会分析,一个孩子的占有欲同样是粗暴甚至冷酷的,他想留住喜欢的东西的方式恰恰是去毁灭那些他喜欢的东西。

    后来长大了,童年的游戏也随之结束。很多很多年里,我几乎没去注意过什么鸟。尽管那时我已开始写作,但不成熟的写作初期使我尽力追求一些虚幻的命题甚至晦涩的表达,直到我读到美国诗人罗伯特·潘·沃伦的那首《世事沧桑话鸣鸟》,我才忽然发现我血脉里究竟掩藏着一些什么东西。沃伦的诗只有六行,兹全录如下:

 

那只是一只鸟在晚上鸣叫,认不出是什么鸟,

当我从泉边取水回来,走过满是石头的牧场,

我站得那么静,头上的天空和水桶里的天空一样静。

 

多少年过去,多少地方多少脸都淡漠了,有的人已谢世,

而我站在远方,夜那么静,我终于肯定

我最怀念的,不是那些终将消逝的东西,而是鸟鸣时那种宁静。

 

    我承认,即使在此刻,我也无法描述我第一次读到这首诗时所感受到的震撼。沃伦的诗歌当然比不上那些鸿篇巨制,但它却有股穿透灵魂的力量。该诗的主题是宁静,这种宁静是鸟鸣带来的。它和王维笔下的“鸟鸣山更幽”异曲同工。只是作为现代诗,它更能近距离唤起我内心沉睡的部分,更确切地说,它把我唤回到童年、唤回到永不回归的岁月深处。我一直觉得,每个人的一生,实际上是不断重新走向自己的过程,但你需要一个载体返回。当我们回想童年,真正感受的不仅是时光的流逝,而是本真的逐渐丧失。尤其在城市生活,与自然隔了厚厚一层,就更难以找到回归自我的途径。精神与物质、自我与环境、人与自然,都在渐渐地隔绝,拉宽着难以跨越的距离。

    多年前我读过一篇文章,文章题目和作者都忘了,但那篇文章中有句不经意的话却让我记忆犹新,“人与自然是一对永恒的伴侣”。我觉得,写下这句话的作者应该是对自然胸怀热爱之人。只是在城市,我们与自然远离了,很难像梭罗那样,在无人的湖边筑起自己的木屋,每天以宁静的心面对自然。我们身在城市,几乎看不到自然,但自然却是存在的,不仅在这个地球,我相信也在所有人的内心。近十余年来,我每年都会外出,但不是去什么城市观光,在我看来,那是最没有意义的外出。我喜欢去的地方是山里。我不一定非去什么名山大川,只要是山,我就愿意走上一趟。山里的一切都让我感到沉迷。尽管每座山都不过是树林、落叶、岩石和流水,但既然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当然就没有两座相同的山了,也更没有两种相同的鸟鸣。每次在山里听到鸟鸣,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想看见鸣叫的是一些什么鸟。但像我已经承认过的那样,即使我看见了,我也认不出,我喜欢的只是那种声音。我愿意看见鸣叫出那样动人心弦的声音是来自哪只鸟的喉咙。在大自然幻出的化身中,除了水声,就非鸣鸟莫属了。

    记忆中最深的一次鸟鸣是我前年在一个不出名的山里。当时我和一些朋友去那里旅行,傍晚时投宿当地一户人家。那户人家的房子建在山壁,门外有座小桥,桥下流水很急,入夜时发出很大的声音。晚饭后我依着窗,凝视着黄昏变成暗淡。在这户人家门前的树上,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鸟鸣。我循声望去,只见一大群比黄昏更暗淡的鸟群围绕着树巅飞翔,它们的鸣声在陡然间响成一片,几乎掩盖了小桥下的流水声。一次阵飞之后,它们收拢了翅膀,一下子在树叶间隐没,但只一个片刻,它们又会飞起。紧跟着它们的飞翔,一阵急促的鸣声又在空中响起。我凝视着树巅,不做声,几乎也没有思想,我只是看着那些鸟,一阵又一阵地飞翔,但飞起的鸟一次比一次少,但它们的鸣声却始终集中在一起,绝不会因为飞起的鸟少了而减弱它们的声音。就在这些声音中,一种神奇的美在天空中出现。我忽然感到我听见的其实不是鸟鸣,而是大自然在对我发出它的声音。它既不是召唤,也不是倾诉,它只是发出它的声音,愿意倾听的人会去倾听,不愿意倾听的人根本不会注意。但倾听的人会感到莫名的幸福感动,他会感到自己如此真实地活在这个世界,而这个世界也用它独特的方式抚摸着倾听人的生命

    在那个晚上,我觉得我即使后来睡去了,也仍在整夜倾听外面的鸟鸣。

    城市几乎没有这样的场景。但我越来越喜欢我偶然遇到的鸟,哪怕只是一只或者数只。我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步子,看着那只或者数只鸟的飞翔、降落,听着它们时不时的鸣声。在城市的喧哗中,这些鸣声显得特别微弱,但它们却执拗地在我耳朵中回响。最近几日,我发现在我下班回家的路上,在那个总要路过的草坪中,总可以遇上两只鸟。它们时常一前一后地落到离我不远的草地上。我注意地观察着,那鸟身子不大,全身褐色的羽毛,在它们的眼睛周围,有一圈整齐的、白白的绒毛。它们是画眉吗?我真不敢肯定,对我来说,它们是什么鸟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在城市的这个角落带来了自然的律动,它们的鸣叫让我觉得我身在一个野外的春天

    但我知道,我没在野外,仍是在这个城市。不管我多么不喜欢城市,我还是得在这个城市里继续生活。读过《瓦尔登湖》的人,都会很自然地羡慕梭罗的生活。但严格地说,我们羡慕的真实原因是我们没有逃离的勇气,我们害怕失去在城市拥有的东西,害怕自己成为“文明生活中的过客”。但实际上,深深打动我们的却往往又不是我们以为的“文明”,而恰恰是“鸟鸣时那种宁静”。

    行文至此,我听见窗外又飞快地掠过几声鸟鸣。在钢筋铁骨的城市,能倾听到这些珍贵的声音,我忽然感到我其实是多么地幸福。因为它们的每一次鸣叫,都像是为我衔来整整一个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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