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连环画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2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童年的连环画

 

 

    对我们这代人来说,最初的读物就是连环画了。

    不一定要当画家,更不一定要当作家,但连环画却陪伴了一代人的童年。

    小时候最渴望得到的东西就是连环画了。只是父母很少给我买,因此家中的每一本连环画都显得极为奢侈和珍贵。我生平读到的第一本连环画是《桃园结义》。作为《三国演义》的开篇之作,里面人物的衣袂、头饰、盔甲,甚至每个人物的武器和胡须式样等,都一下子在我心里得到定型。当然不仅仅是对我,上百万的印刷数量使那些形象都在集体地深入人心,以致数十年后央视拍电视剧,里面的人物模样,都和那连环画中的样子没有多大区别。

    对一个童年的孩子来说,真的没有比连环画更具吸引力的了。

    我童年居住的街道上有一个文化馆。“文化”一词虽大,馆内称得上的文化却很单调,只有连环画,我们就很自然地叫它为图书室。图书室的大门很窄,是两扇对开的镂空玻璃窗。只要来了新的图书,管理图书的人就会将连环画的封面撕下来,一张张贴在窗玻璃上,这样不用进门就可以知道最近来了些什么新的连环画。

    推门进去,里面也只有十来条又长又窄的木凳,供人坐着看连环画。

    整个童年,我几乎每天中午都在这个馆内打发时间。一分钱看一本,有时和几个小伙伴一起去看,每人掏一分钱,看完自己手上的,再交换着看。图书室的规定不允许这样,但坐在里面的人实在太多,管理图书的只有一个老太太,她得坐在柜台后面收钱拿书,想再管我们的图书交换,也没办法管过来,致使我们一分钱都可以看上好几本。

    那时不会有知识这个概念,只知道喜欢看那些画面,喜欢看那些一笔一笔的线条,不论男女老幼,都在线条下面栩栩如生。我那时最喜欢看的就是《三国演义》《水浒传》《说岳全传》《隋唐演义》和《西游记》。可惜的是,那些数十本才成为一套的连环画都是一本一本地出版,我看完一本,得望眼欲穿地等待不少时日才可以看到下一本。对我来说,连环画的故事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画面是不是好看,是不是很刺激。因此,我开始注意那些连环画的绘画作者,譬如《三国演义》,我最喜欢的绘画作者是马铁军。他画的《反西凉》那本连环画,有特别强的冲击力。尤其是马,每个马蹄都显得格外遒劲。那时我不知道徐悲鸿,我心目中将马画得最好的就是马铁军了。那些工笔画笔笔有力,我不觉开始摹仿那些画,将喜欢的人物画面进行临摹。爸爸见我喜欢画画,就将很多白纸裁好,订成一本图画本,我童年画了很多个这样的本子。因为画得像,以致很多同学买了某本连环画后,我若要借,就得画一张他指定的里面人物图像来交换。在我没想到会喜欢上写作之前,我那时的梦想就是长大后成为一个画家。

    看得多了,不知不觉就想着自己能有一套完整的连环画就好了。那时湖南美术出版社正陆续印刷《西游记》,我慢慢开始自己花钱去买。之所以选择这套,不仅是喜欢,还因为每本不贵,买过一些之后,我就发现这套书每本的定价没有超过两角钱的。这就意味着我攒足两角钱后,就可以到书店买一本了。我的感觉还真是对的,一直到我买齐这套连环画,还真没哪本是需要花上两角钱以上的。那套书有个无关紧要的细节被我慢慢注意到了。那就是不论绘画作者是谁,孙悟空的帽子若是只画成一顶小僧帽的时候,画他穿的鞋就必定是双芒鞋,若是另一本将他的帽子画成为一顶拖到脑后的大僧帽之后,画他穿的就必定是双长筒僧靴。当然得补充,那套《西游记》的封面却又不同,封面上的孙悟空不论是戴着小帽还是拖到脑后的帽子,全部都画着他穿着长筒僧靴。这个细节也许毫无意义,我只是在发现时感觉内心有种很隐秘的得意感和没缘由的喜悦感。是不是从那时开始,我就养成对细节进行观察的习惯了呢?我觉得很可能真是如此。

 

    彼时,连环画的确到处皆见。不仅是大街小巷的图书室,一些露天街口、甚至电影院门前都有连环画可看。这些摊子都是私人经营的,他们随意打造一些四四方方的木架靠在墙上,几根细绳从木架两边平行扯出,连环画就一本本挂在绳子上。远远一看,就只见整面图书,像风景一样地吸引路人。但那里的连环画比在图书室看要贵点,一般是两分钱看一本。和图书室还有不同的是,那些私人经营的连环画品种要更为丰富。很多优质图书首先都是在这些摊子上出现。我记得特别深的是《说岳全传》中的第九册《岳云》,就是在摊子上看见的。这套书同样有个印象颇深的细节。数十本组成的整套图书,每本扉页后画着的是好几页当期人物群像,而每本人物群像的首页必定包括画在最中心的岳飞。惟独那本《岳云》,第一张图像就只画着纵马挥锤的岳云。这本连环画也是当时最贵的一本连环画了,看一次得交五分钱。我每次从那摊子边路过,都会忍不住取下翻翻,在摊主还来不及叫我放下之前,又很快挂到绳子上。直到过了至少两个礼拜,街道图书室才出现这本图书,但也要两分钱才能看到。等着看这本图书的人太多了,我记得等了差不多一个中午,才算是把书捧到手上。

    家中的连环画有了几十本之后,我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是不是也去打造一个木架,将自己的这些图书挂上去让人花钱来看呢?这想法很大胆,使我有些激动。我把这想法告诉一个同学。他说好啊,但结果却是,我舍不得将自己的连环画交给别人去翻,那会将书翻看得肮脏不已。我没付诸行动的事被那个同学付诸了。那年暑假,他和一个比他年龄稍大的邻居男孩果然打造了一个木架,在我们居住的街道上摆放开来。他们将自己已有的连环画挂在木架的绳子上,攒了一些钱后,马上又到新华书店买来新的连环画挂上。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突然感觉自己是在靠这些连环画赚钱了,居然不许任何同学免费去看那些新的图书。当然也包括我。记得他们那时新挂了本《大战爱华山》。那本连环画是岳飞与金兀术的首次交锋。我心痒难熬地想看,伸手去拿时,同学的邻居男孩立刻把我制止住。需要交钱。没什么好商量的。我看看同学,他在旁边有点尴尬,等那邻居男孩去上厕所时,同学赶紧将连环画取下给我,我几乎就在等那个邻居男孩上完厕所前飞快地翻完,几乎有种看禁书的感觉。

 

    不知道连环画是什么时候消失的。时代总在改变一切。但消失的却又成为改变不了的怀念。现在想来,连环画的世界其实就是一个想象的世界。当然不是对故事的想象,而是那些绘画作者对人物的想象。在那么简短的几十个字上面,需要绘画作者展开自己的想象力来对应完成。我很佩服这些了不起的想象。它们自足在文字之外。我也慢慢变得喜欢想象画面。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读一篇语文课本里的文章之时,我就会不知不觉地在脑中构想那些文字应该配置一些什么画面。我不想说我在那时就在锻炼自己的想象,我只是喜欢在面对文字时想象画面。自然,也不是每本连环画都需要绘画作者去想象,也有一些连环画只需要选择。譬如一些电影连环画,就只需要镜头的选择。那些在银幕上一闪而过的画面,变成连环画时就被瞬间固定。但不管哪种连环画,毕竟它们都在打开一个孩子的思维,它们毕竟是那个时代的阅读符号。

    没有谁可以从他的时代里脱身。尽管他在经历时不会去想什么时代问题。时代的符号是在回想中才出现的。它的存在根源,也不是一个个人就可以去界定的。在今天,我们总说我们那个时代是贫乏的,但这个贫乏究竟是针对什么而言呢?说一个过去的时代贫乏时我们已长大成人。但一个孩子从来不会知道什么叫贫乏,他只觉得他经历的都异常丰富。因为那些符号为他打开了一个他从未经历的美丽新世界。一个再小的世界仍然可以叫做一个世界,而一个能叫做世界的,也就不可能小到哪里去。这也就像“童年”这个词,看起来真的很小,但里尔克却把它称做“贵重的富丽的宝藏”。

    它之所以被称为“宝藏”,也就意味着它是我们个人的东西。我记得数年前,我在旧书店看见一整套盒装的《西游记》连环画。它正是我童年收集的那一套翻印。我买回去后,兴奋地想让儿子也看看。但他却不屑一顾,甚至不明白我拿回这样一本本超薄的线条画图书要他看是为了什么。我那时才猛地一惊。尽管儿子还小,他也喜欢西游记的故事,但他看的却是那些开本很大、文字说明和画面交错排版的精装图书。更重要的,是那些画面都是彩色印刷。和他的书一比,我才顿感我童年时看的连环画真的不再适应今天。

    但我依然感到连环画的亲切。

    很多文人都喜欢写“××时代结束了”之类的话。但我总觉得,无论什么时代,从来没有结束,因为它还保留在每个人的记忆深处。只要有个契机,它就时不时出来,和你进行无须旁人参与的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