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接生命的天使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2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播撒爱的天使

——读《天堂没有路标》

 

雷 达

 

林巧稚的名字曾经家喻户晓,这一半来自于她作为妇产科医生职业精神的代表者,一半来自她晚年较为尊贵的社会地位,但总的说来,在那战乱和政治运动频仍的年代里,她并不依恃外在力量,却保持住了一个清正美好的学术知识分子的形象。然而,人们知道最多的还是她的医德和医术,至于她的西式教育背景,她作为基督教文化的信奉者,还有她的终身未婚等等,背后究竟有何样意味,她的情感生活内心世界是怎么样的,过去是不可能深入涉及的。现在,有一部传记性小说,或者叫做纪实小说,重新叙述了林巧稚的一生,这就是赖妙宽的《天堂没有路标》(鹭江出版社)。在此书之前,并非没有林巧稚的传记,但大多跳不出“人民的好医生”的框架,此书的独特在于,它的作者越过已知的事实,腾出笔墨,着力发掘林巧稚的价值观,道德情操,终极关怀,还原她身上绕系的文化精神。在写法上,不再满足于把感人的事迹联缀和罗列,而是借助小说的形式优势展现林巧稚的精神成长史、她对人生的选择命运的结局,大力展开必要的想象和抒情。于是,经过新的开掘,好像一个新的林巧稚站到了我们面前。作为潜在追求,作者把重点放到了发现林巧稚的当下意义上。这正是它比之一般传记高出一筹的地方。

要写好林巧稚的人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她是众所周知的实实在在的人物,纪实小说的适当虚构和合理想象必须尊重史实,符合历史情境,而林巧稚的人生经历实在没有多少传奇色彩,她的生活简单甚至单调,她的后半生几乎没有走出过协和大院,她是在纯粹的医学领域里显现出她的高尚品质和人道精神的。这就要求作者具有深邃的目光和较高的写作技巧,善于在平淡中发掘生活的韵味,善于表现在特定时代背景下中国知识分子面临的考验。知识分子也许可以坚忍不拔地攻克科学难题,但不一定能在变幻莫测的政治风浪面前渡过难关。作者的笔,重在透视心灵的真实和灵魂的状态。

作品是从1948年的年底开始叙述的,这时的中国面临着天崩地解,改朝换代的大变局,这一时段对林巧稚的人生道路同样至关重要。这时的北平,战云密布,兵荒马乱,谣言四起,人心惶惶,对林巧稚所在的协和医院的具有西方背景的知识分子们来说,大都面临去与留的抉择。有办法的人在纷纷出走。论走的机会,林巧稚比别人更多,她早年留过学的美国和英国的医学机构一直在向她发出邀请,付作义的夫人还送过她一张难得的机票。然而,面对家人的召唤,朋友的恳求,她平静得出奇,一副无动于衷甚至木然的表情,表示哪里也不去,就留在协和。道理很简单,她说她离不开病人,只想为同胞做点事,人类要繁衍,就需要医生。她说她过去没怕过日本人、国民党,现在也没必要怕共产党。她说过的最平淡却最深刻的一句话是:“我是医生”。从这里我们不难读出一种宝贵的独立精神。在她看来,生命是高于一切的,妇女的健康、人类的繁衍和迎接新生命的使命是上帝的事业,而她是属于上帝的,所以她不能走。

这使我们想起,她是因为母亲和亲友惨死于妇科疾病而深受刺激,继而立志学医并选择了妇产科的。也会想到,为什么在失去安东尼主任指点的情势下,为了救一濒死的产妇,她毅然自决,做了平生第一例切除手术;为什么当她发现一个正常孕妇被不负责任地诊断为子宫肌瘤即将切除子宫时,会疾愤地喊出“这是一个人,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人”的声音。我们还会想到当文革中造反派假革命之名,阻挠林巧稚为一农妇做切除腹腔巨大肿瘤手术时,林说,你们考虑的是革命,我考虑的是病人,难道革命与人民是对立的吗?正是生命高于一切、重生轻物,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精神,使她天然地超脱了尘忧俗虑,与四周汹涌的欲望和争斗保持了距离。我们也可以说,在几十年极其复杂的政治环境中,林巧稚能够自全,维护了自己人格的独立和完整,与此密切有关。

作者的笔触是平实的,冷静的,深沉的,一点也没有想拔高人物。出生于基督教家庭的林巧稚认为,有爱就有一切,爱上帝,爱别人,爱自己。她一生都在施爱,不论是治病救人,还是钱财的分配。最让人感动的,是她看病从来不分贫富,贵贱,党派,阶级,上至主席夫人,高干子女,下至农妇、罪犯,在解除病痛上一视同仁。她说,“在我心里,大家都是一样的”。文革中她救治一个受惊吓的女人,并为之作证,不怕构陷,敢于担当。这里显示的是一种有爱无类的思想。希伯来原创文化中的爱就是有爱无类的,要人去爱所有人,无论富人还是穷人,无论邻人还是路人,无论亲人还是仇人,无论是长相漂亮的还是麻风病患者。这种爱是一个命令,是一种信念,是不容质疑、不容回避的。过去常讲林巧稚的精神是“协和精神”。依我看,协和精神里,既有儒家的仁者爱人,人道主义的救死扶伤,也不排除希伯来文化的博爱,这些后来都与为人民服务的精神溶汇了。既然公平诚信友爱、和平是和谐社会构成的重要元素,我们就应该广泛汲取全人类最有价值的精神资源。

为了写出一个活生生的林巧稚,作者能够深入其内心世界和情感生活,笔墨放得开,包括不回避她终身未婚的事实。小说中,鼓浪屿波光云影之中的美少女阿眯(林的小名),她的好奇,爱提问,天真无邪,青春勃发,十分抒情。追求者李宏业的穿插,无疑增加了人性的波动和世俗的烟火气息。就是这样一个健全美丽的女性,甘愿牺牲自己的幸福,平静如水地过圣女一般的独居生活。这究竟为什么?作品写到,林巧稚因看到一个下身糜烂的妓女的死亡全过程而起独生之念的,“性,男人,婚姻,都让她感到难以言状的厌恶”。作者当然也写到其它原因。但我在看来,一是出于爱与献身,二是出于叛逆与反抗——她的独身确有反抗旧中国男权文化和夫权主义的成分,虽未必可取。事实上,林巧稚不但是中国妇产科学的奠基人之一,同时为争取妇女解放她奋斗了一生。像她这种怀抱宗教苦行精神的人在今天自然罕见了。她的爱甚至包含窗前那棵老桦树,他们常常对视交流,她的遗嘱中写明留出五千元给这棵老树的养护。林巧稚是轻轻呼喊着“拿产钳来,快!”,而告别人世的。这是多么令人肃然的场面!这不是一首伟大的生命之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