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行之的黄河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2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陈行之的黄河

____读<当青春成为往事>

 

 

    历史究竟是什么?当一个人处在某种历史境遇中时,他对于这种境遇到底有多大程度的认知?他是作为一个严格意义上的人还是作为一个社会符号存在于历史之中?他以何种方式与历史对话?作家陈行之思考的问题显然也是我们每个人面对历史时的思考。陈行之的《当青春成为往事》把我们引进了发生在黄河边上的动人心魄的命运故事,同时把许多思考置放在我们面前。读其书,我们似听到了黄河的声音,时而静静低语,时而咆哮怒吼,而岸边,那些鲜活的生灵们的声音也是时而微弱,时而悠长,更多的时候他们选择了沉默。

    逝者如斯夫。一种悲怆之感油然而起。

   “我”,苏北,小说的叙述者,1969年奔赴陕北的北京知青,回到北京后成为一名作家。事实上,小说中有关苏北的描述并不多,他只是代替作者站在历史长河边上观察罢了,观察一条孤独、伟大、暴烈的河流以及与之纠缠的无奈的悲慨人生。

 

    小说的开头沉静而委婉。苏北奔赴西部乡村时,在黑夜的火车上想看一眼伟大的河,却没有看清。八个月后苏北亲眼目睹黄河支流无情地吞噬了抗洪抢险的北京女知青郭焰,他为最美好的东西顷刻间丧失而震悚。1976年,苏北又一次遭遇了黄河支流黄羊河的肆虐。两次对于黄河的印象叠加,得出“屹立如山峦,动作如江海”的印象。它巨大,浑厚,暴戾,但它又无比孤独,故事就在这种意象中徐徐展开。

     苏北与黄河的真正对话缘于看望北京时的同学吴克勤。吴克勤是同学中的佼佼者,博学多识,主动申请到了极偏僻的马家崾岘,成为先进典型,四处讲用,头上总扎着当地人都已很少扎的白羊肚手巾,并在马家崾岘与一个贫农的女儿结了婚。风潮过后,其他同学纷纷回京,他也曾回京,却因无法生活又回到马家崾岘,并永远留在了这里。吴克勤为苏北讲述了一个马家崾岘发生的母亲的故事,同时也是关于黄河的故事、关于孤独的故事。在小说第三章至十六章,1936年的一个母亲石玉兰出场了,她原是佃户女儿,在动荡的年代被人抢去做了三姨太,丈夫死后她带着儿子绍平逃到马家崾岘,为了让村人接纳自己和儿子,她让儿子跟着马家崾岘的后生们一起参加了红军东征的担架队,一场恶战后,其他后生全部牺牲,只有做了俘虏的绍平活着回来了。万般绝望的玉兰亲手杀死了绍平,遂精神失常,最终投身黄河之中。

    又是黄河。

    然而,故事并非陈行之小说的最终目的,他冷静地告诉我们:二十五年后的苏北才知道,有关石玉兰的故事并不存在于马家崾岘,它属于吴克勤。这时我们再回过头来看,发现有财有势的井云飞无法左右自己命运,佃户女儿石玉兰无法左右自己命运,北京知青吴克勤同样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他(她)们在奔流不息的黄河面前显得不堪一击,最终都把生命交给了黄河。所以,在作者笔下,黄河不仅仅是黄河,更是一条暗喻历史的大河。作者借苏北之口道出:“送走了青春岁月的人才会知道,无论历史把他负载到什么地方,他在历史中的位置都是固定不变的,换一句话说,一个人的生命历程并不是在延展他自身,那仅仅是在演绎历史赋予他这个角色的必然性内容…这里没有偶然,所有的一切都潜藏于必然性之中,它坚如磐石,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动摇它和改变它。”“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当然有理由认为,这个故事是关于我们自身的故事。”

 

    只有把黄河与历史连接在一起,才能更好地理解这部小说。也只有这样才能明白苏北从黄河涛声中听到的笑声、呜咽、吟唱、哀叹和憧憬。每一个人,都能够从灵魂上感觉到它,黄河要做的仅仅是存在在那儿,仅仅是平静地或喧嚣地提示人们它的存在。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改变这个巨大的存在。在某些时段历史也许是盲目的,像群山中蜿蜒的河流一样充满了波折,但是,它的总体趋向又是不能够被改变的。于是,黄河与历史在某些时候又都有着残忍的意味。苏北内心深处认为,吴克勤的人生、吴克勤讲述的故事,都在证明这个世界上有一种能够被称之为残忍的东西像失去理性的河流一样横冲直撞。他希望这种残忍与黄河无关,但他又无法将它与黄河剥离。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样东西能够改变一条伟大的河流,无论发生了什么,黄河依然奔腾不息。

 

    陈行之在书的《后记》中说:“必须承认,在探讨中很多宿命的东西困扰着我,这就是我写作本书过程中曾在《写作札记》中表述的:‘在强固的历史面前,人的全部命运展现所反映的都是:虚弱。’”在陈行之看来,个人在历史的长河中几乎只是在完成角色,所有经历都是应当经历和必将经历的。他关于历史的思考和观点,我并不是十分地赞同,但是,我很赞成作家要关注历史时间过程中个人心灵演变轨迹的观点。作者努力实践了这一点。人物的心灵演变成为这部小说一个重要构成:井云飞在复杂政治斗争中的踟蹰敏感;吴克勤在命运颠簸中的犹豫彷徨,踩在浪尖上的得意和终于对“这一场运动”的质疑,临死前在荒野上的放声大哭;石玉兰作为母亲和妻子的细腻的心灵悸动,看到儿子逃生回来在想象的图景中的无比恐惧,以及冲动地向儿子开枪…….很好地把握了人物微妙的心理活动,读之令人怦然心动。

     在这里,我想多说几句绍平。这个青年不是这部书中最重要的人物,但作者对历史时间中他的命运和心灵的展示却打动了我。绍平出生于乱世,他的身世与其他人又不同,他的父亲井云飞原是个本分商人,后来变成民团头领,在险恶的政治斗争中被人利用,死在红军刀下。绍平背负着洗不清的身世来到马家崾岘,想融入这里而被拒绝,时刻想证明自己也是一个人,一个和别人一样的人。他和双柱的恶战就是极端的例子。此后,他去参加担架队,想消除村里人对于自己的不公正。他是怀着一种献身精神上路的。战争是历史的一部分,它对人的塑造很迅疾,昨天还稚气的脸突然就严峻了成熟了,眼里闪着坚毅无畏的光。其中一个原因是,他和双柱终于站在了一起,成了马家崾岘的儿孙。可是剩下他一人时,他梦见了文香,当战争与性爱同时呈现在一个人生命中时,悲剧有可能就向他招手了。绍平没有战斗到最后,想到心爱的文香和母亲,“必须活下去的念头”占据了他的脑海,他投降了,于是杀他的人由敌人改换成了他的母亲。人物在这一过程中的心灵轨迹被陈行之精微地显示出来了。

 

    原来黄河之于陈行之,便是历史。黄河冷酷之性格、粗粝之色彩、盲目之血液都暗喻历史。人之悲剧便是这盲目中的荒诞角色。

 

    这是历史的黄河中飘流的沙粒,似乎也只能跟着巨浪翻滚下去……生,或者死,都是浪的翻滚而已。“悲剧呛人”啊。读至此,一种形而上的历史观和存在感逼上心头。无疑,陈行之构造的这个独一无二的世界充满了理性的深度和阅读的难度。但它不同于当下那些描摹现实表象文本,它是深邃的,哲思的,能将人带入形而上之境。也许同时应该指出,作为小说,陈行之的风格过于理智,语词偏于抽象,他太迷恋停顿下来的“分析”了,于是少了些感性的灼热和氛围的浓厚。作者近几年对长篇小说发起了持续有力的冲击,显示出独特的哲思与艺术追求,我们有理由期待他更优秀的作品问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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