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年如水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2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悬于墙壁的电视画面里忽而出现的那半塘迎风舞动的鹅白芦苇,像只力道十足的强悍手掌一下子就攫住了视线仿若攫住误入其境的迷途小兽,顿时涤荡开记忆的水面为你领航一路逆水而上径自行回那些旧年的时光,脑海里随即慢慢铺展一轴寻常女子关于青春年少的诗般经卷。

你并非出生在攀山附水且山水濯清的林海绿寨中,可自己居住的那片乡土却果真有几洼叫做海子的水域,也生长茂盛的水草与芦苇。若顺着辗转于农屋瓦舍间狭窄幽长的羊肠小路,拐过一片树林,再绕过一户人家犬吠肆孽的东墙跟儿,立在村后高高的土梗上时,便见着了那片宽硕的海子,极为妥帖的嵌在纵横交错庄稼丰盛的田地中间,一窝子绿水倒映着流云飞禽,且随着时有时无的风泛着碎碎的波花。水面上经常会有鱼跃,蛙鸣,野鸭戏水,有摇着木橹独舟逆光撒网的男人,仿佛是谁的丹青之手惟妙惟肖的落笔。

如遇鼠灰阴天一切都是安静的,唯有淅淅沥沥的小雨仿若一帘水幕悬于海面,芦苇带绿若出水含羞的貌美女子闪躲于后,远远望去真真是烟波渺绕如朦胧幻境胜似美绢江南。如遇晴空薄云万物皆是灵动的,傍晚通红晚霞便将一潭水色浸染成金,宛如佛祖宽指厚掌里的托钵,一钵炯炯烁烁的圣水波光。借着那光色,水面上偶有黑白花蝶翩舞翠绿蜻蜓飞过,仿佛是佛法度化成的精灵,让你幼稚心意里油然而生出盛大的不容侵犯的敬畏来。

那时的你正如牛犊气力旺盛,结邀三五伙伴将这片水域据为无尚乐园。在浅滩薄水里摸鱼,逗弄矮草丛里的迷路的蝌蚪,凝视两只青蛙翻云覆雨的酣战,拔细细长长的水草胡乱插在玻璃瓶里,还会把一些好看的微微簇簇的花朵摘下来戴在发间扮演新娘。大人们总说深水里有吃人水怪,于是你们只窃窃地在浅水洼里学狗刨刨式的游泳,那些被你们扑棱折腾起的潮湿水气里夹杂着水草野花的味道,深深的吸一口极是好闻。

你们从午憩时偷偷溜出家后一直玩到日落西山红霞乱飞却也未觉着尽兴,忘饥忘归是常有之事,那恋恋不舍的情形仿似生就该是栖水而居的一群小鱼。且那时的快乐与欢愉似乎再急赤白脸也是用之不尽的。当你身疲力尽托着两脚小泥被母爱深情唤回,饭饱水足后,就连那时做的酣梦也尽是些摸鱼捉虫湿汗沾身的趣事,与俗事里的炎凉冷暖黑白尽是无丝毫的关联的。

季节重叠花开花谢草木枯枯荣荣,晨昏反复你却经由澄水洗足羽翼未丰的幼童渐长渐熟脱落成情愫萌开心苞渐怒二字初始的如花女子。从此你便发现较之那些个捉鱼摸虾的幼稚童事,更美更具吸引的还要属那绕水而生高及人身的郁郁淌绿的芦苇林。春时浅碧夏时盛,秋时花开千里白。更有一小撮最为别致者生长在海子的中央,林林立立仿似碧水盈盈上一座无人企及的小岛,正暗合了你渐次萌动唯恐人知的淡淡忧欢。于是你对那片苇岛格外倾心动情,总喜欢在林荫下薄暮里,在鸟语初晨秋草带露时只身这里绕堤信步。

你见过晨鸭戏水听过夜蛙鼓情,见过春里待播秋里收割的麦田,见过阳光温和风也柔软。听过沿岸的小叶杨被风挠的悉悉索索的开怀直笑,你亦抿起了嘴角,却不为风树的合鸣。听过风动苇叶哗哗的响动,仿似那谁在指挥且拨动你矜羞扑兔如鹿撞怀的心律。我知,我知,那定是你的初情你的窦蔻初开。

当然,你亦目睹过夏花凋谢秋草枯黄,目睹过围堰上向日葵低沉着头颅等待持镰者的宣判,目睹过海子冰封芦花灿漫却暗溢的凄冷。亦被风乱过发雨湿过肩,被燥廓的蝉鸣围观过你泪涌出眶,途径脸颈一路倾泻流成的小河。亦在此,在冬末未春风稍月上时埋葬过那份短暂的情缘。如今再看那一度令你心悸的恋情始末,不过是今后渐次展开的爱海情涛广袤流域里起头的一股涓涓小泉。

那些少时年月的喜喜乐乐笑笑泪泪如今看起是如此单纯而珍贵,却是你日后丰饶沉实生活的最初隙端,是你鹰展长空鱼跃深海苗将成木纤草成丛的洗练。也许亦有他人如你一般,是在离开乡土乡音的庇佑后才将青春结茧脱蜕将生命开垦出迤逦景象。如果说那年那时的你是一朵未绽之花,那今揽镜自照时你便已是退去嫣红耀眼饱满为实的素淡人妇。虽说你眼不能见那光阴朝如青丝暮如雪的迅疾与真切,可不知觉不经意间走着走着路就远了,走着走着就逼近了中年。发落纹生,眼目渐衰,皮肉亦渐松渐坠。而那些稚幼童年里让你念念不忘的欢愉,炙热青春里懵懂萌动的纯情,却被你视若真经无声无息悄然包裹收藏,今尽被一塘芦花的画面轻易勾起牵引,逆水而上循根掘源,回溯起那些成长中的人与物,痛与乐,及其暗暗隐隐的琐碎情怀,犹如细细品咂某种食物带给涎至三尺酸涩中深蕴绵密的回味。

华年真真如水啊,宛若解冻的冰冷春河滚滚东逝,忽而就不见了踪影。更形象贴切恍如手中饮旧的茶,虽舌齿留香余味绕喉,却是那终将舍弃的一盏凉。

电视节目里仍旧在不断播放着花花绿绿的世界纷纷繁繁的更迭,而只身在一米阳光斜照的厨房里洗涤锅碗瓢勺撸襟挽袖烹煮人间烟火的你却呆呆的怔在那里,心意恍惚思绪冗杂。屈指细算已远离那片乡土多年,节里倒听过母亲窃窃耳语罗列的那些乡里杂七杂八的琐事,无意中亦获悉原先看海子的人已然搬离了那里,而那片海子已随光阴斑驳且渐渐的身形瘦了,植被衰了,鱼鸭绝迹了,猜定于不久终将枯竭干涸。母亲语落音定你却眼眶微热,心下顿时涌出巨大的无法言说的凉凉酸楚。

回不去了,终究是回不去了,那些年,那些地儿,那些想起来柔软如棉美丽如绢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