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衣旧了，于是便换上了春衫。

新旧悄然交替着更迭着。季节如此。万物亦如此。

俗语常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新的若来了旧的也就自然该去了。世间万象如此顺理成章的轮转是任何人任何力量都无从更改的潜在规则。

一说到新便会自然而然的想到新鲜的及日新月异，焕然一新，万象更新朝气蓬勃的气势与令人心神向往的妖娆前景，而若论旧便成了破旧的及陈旧不堪，因陋守旧，喜新厌旧的满嘴涩咂咂的萧条与颓败了。殊不知这新除了有欣欣向荣葱郁昌盛的一面，亦有其稚拙浅薄欠缺打磨棱角锐利的一面，如旧有过气之境横秋之界的一方，便自有其低敛从容水洗火炼厚德载物的一方。新旧自有矛盾，布新势必会除旧，得新无疑会忘旧。新旧亦有熨帖，在于那旧枝新芽，在于那青出于蓝。

八个月大时穿花袄的独照。童年扎毽子时用过的铜钱。上小锁的硬皮笔记本。泛黄墨迹的手写书信。恋爱时收到的一串花籽环。洞房时盖过的一块红头纱。生活拮据时购买的几元钱的杂志。数年往返探亲旅程的过期车票。等等。保存着这些个旧物不舍不弃，皆因旧物悄无声息的记录着你的情感，方向与行程。如无影之像，若无字之经，更似物质匮乏时期孩童暗自揣在衣兜里的半块糖果，忍不住伸进手摸摸再摸摸，亦终舍不得吃，光是细细听闻那糖纸在手心里发出的娑娑声响，便已势不可挡甜上心头了。

可自从搬了几次家后，许多素日里不舍丢弃的旧衣旧物全部都不见了。有些是刻意而为丢弃的，有些却是冥冥之中的缘尽。算算这几十年的光阴晃晃而逝，那些被有意无意弃置的东西数不甚数，而能够留在指尖掌中的却少之又少。人的一生就是这样，一路走一路弃旧觅新。谁都是这样的。可人总归是得往前走啊，不是吗。

说起旧来，便会不由然的想到那开败的花，枯干的叶，弓驼的背，珠黄的脸，蛛丝绕木茶凉人去，亦或是终局或是告一段落的因缘情爱，此番种种纵是有过千般万般的美好，亦皆属旧物一类的了。然而同是旧物略略甄别却也是有区别的。有些东西易失易碎易散，旧了也就果然颓败了，便再无美好可言了。如食物，容颜，潮流，一次性用品，亦如一夜云雨天光放亮各自东西的情事，旧了也就馊了只能遗落舍弃了。于此类的种种旧物自不必纠结不舍，倒该多出些坦然与释然来。相比于此倒果真有些东西是不怕旧的，反而越是旧越是遮掩不住其言语释不彻丹青描不尽的光泽与深韵，如质地良好的老银，朴玉，实木器物，亦如深情。于此类旧物倒是真真适合收藏存纳窖封的。

说起旧来，除了那些个颓废萧瑟的字句零零碎碎的散物外，亦会让人随即想起夏末挂在梁间落尘的镰，想起秋凉燕去雨蚀的巢，想起老屋木门上那把锈迹斑斑的锁环，想起风动花香里月亮罩在泥墙上丝丝绰绰的光影。想起隐隐梦境里的一口深井，井沿上布满老绿老绿的湿苔，一人立在边上微微的欠着身子，细细打量倒映在井水里的蓝天，白云，树荫，及那人纤纤静静的小影。时下周遭四寂风也打盹。好旧好旧的感觉啊，仿若时空倒转。也许旧就是那样的一口老井，安然静默着似有非无的收纳着存在着及存在过的一切。也或者旧就是那井沿边上抹抹拥叠的湿苔，或是这苍绿，或是其他别的黑或者灰，是说起旧便会想到的颜色。这些色调或许不比他色般妖娆艳丽夺人眼目，却静敛温润，且不张不扬的深邃。

你若罗列旧物自会发现，但凡旧的东西表象里总是暗淡的，甚至于是裂纹斑驳的，却深蕴光阴厚重之味，不失沧桑却有美感，有浅浅苍凉亦有微微暖意，有艳压群芳却颔首内敛的大气与静气，亦有经纷繁岁月累累积淀炎凉世态重重考证后妥帖的温润甘愿的低敛。

旧的东西里总是有光阴尘尘土土的味道。

往事亦是旧的。

那些被唤作往事的旧日子旧时光，洗练剥落着物什使其褪色着痕，并佝偻人身且在其面部肌理暗长堆叠密密罗罗的织网涂鸦。往事仿若细掌软软折叠于衣橱柜角的摞摞旧衣物，有沁入木纹里樟脑的药香。偶尔取出晾晒时，那抖落开来的满眼满目的花花绿绿便是暖暖的已故的旧时光，是忘不掉也拾不起的。

其实你若细细揣摩这旧字，也是饶有些深意的。绕开所谓的学术大可任性而为歪解其意为一日算旧。试想那初晨之季崭新光芒四散人间，一日随即新来。后日行中天，再后日光浅淡，终斜斜西落，一日也便如此这般的旧了，去了。日是这样旧的。月是这样旧的。年是这样旧的。人生亦是这样旧的。

若依此法歪曲解译的话，那么相比旧字，依旧这个词倒真真是极好的。依旧吃着依旧喝着依旧爱着依旧恨着。旧可算得是一切生活的基石沃土了。如此看来人是不必事事件件都惧旧弃旧的。如果说人的生活是用过去现在和未来划定区分的话，那么隶属未来的原本是个未知数，也许是百也许是零，隶属当下的也不过是眼目之前的一日罢了，倒是那隶属过去的则是实实在在的活过拥有过存在过的，虽说是旧了，但却是你真真正正私有的。所谓少时向新，老来念旧，行年渐增后自会觉着旧衣裳穿久了格外柔软熨帖舒适合身，旧物器用久了亦是与之磨合默契得心应手，相较如此，亦觉着如若拥有的旧日子旧光阴越多，自然会活得越宽绰厚重妥实丰盈些。

其实，人的一生能攥紧在手心里的不外乎就是些个能够时时回忆时时念想的旧日子罢了。

春衫虽薄却深合时令。冬衣旧了就旧了，洗洗晒晒熨熨迭迭便存搁起来吧。

世间一切终究都是会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