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还乡梦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2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白日。绿柳。黄土漫漫的路。

梦倒是侠肝义胆且有善解人怀之热肠,日间才收到一位阔别十多年的旧友相约回乡的短消息,说如今家乡发展很快变化很大,亦已是高楼林立柏路笔直,抽时间回去看看吧,毕竟那是生养你的地方。不想这话音犹在绕耳之际,夜里梦就蹄尘碌碌一路驮我重返故里。

走的依然是那条田间曲径,虽迂回辗转却心意执念方向笃定,只是一路行来那田间垄梗似已不识得这位旧故,且记忆不起当日踢踏着小鞋奔跑在它脊背上捉虫扑蝶的梳羊角辫的女童了,尽将苏醒的春泥粘粘腻腻沾满眼下这位三十开外的他方女人因还乡才捯饬的光鲜亮丽的锦衣新履。许是久未走这样的道路生疏了,故而步履因着这泥赘略显的迟缓钝重些,心倒是未有一丝半毫的懊恼,那每迈出的一步,鞋底鞋帮便会携带起一股淡淡的泥土的香气,清新而湿润,是极好闻的久违的气味。

在家乡要说春来先知的并非是虫鸟鹅鸭,反倒是那漫漫的黄土道路,经冬三月数九之寒的冰封雪冻后,忽而一夜春来,那硬板板的路面就开始变的松软起来,踏踩上去软绵绵的仿似腾行在云间。记忆里每到这一季冰裂河开春泥苏醒时,总是与那些唤作莲莲芝芝鲜鲜红红的玩伴们一起撸起袖管,从那田垄渠梗的阳坡坡上取些湿湿的红泥土,蹲坐在哪个日光聚焦的阳弯弯里和泥捏物,捏一些各型各状自以为是的泥巴四不像玩儿,不想那冽冽似剪如刀的春风一日一日的尽将几双肉嘟嘟的小手皴裂的粗涩涩黑糙糙的,然而童心易乐且玩的尽兴是谁都顾不得这些的。如此若玩腻歪了,一群小影便会忽而翩然飞起,一路嬉闹寻索着哪条道上有潮湿的极松软的路面,几个人一时拥在一起围着那一块软软的湿土路面像围着令己眼馋的发面糖馍,用小脚齐力使劲的踹踩,不些时候松软的路面就被这群突来的小匪们打家劫舍般的攒起个包,又一小会儿那包便皮开肉裂似的被攒裂开一道道细缝,转眼就有糊状泥浆从那裂开的细缝里流涌出来,那细细腻腻的巧克力似的泥糊糊似乎还冒着刚出锅具的热气,飘绕着袅袅的香。有些机灵鬼们立马躲闪像功成名就般一欢而散,继续去寻找下一个可以开掘的对象,笑声沸腾乐此不疲。倒是那些个素日就略显笨拙憨厚的却总是会被涌出的泥浆沾满两脚,走也走不了,甩也甩不掉,恰如今日之我一般。

因自小就是在泥土里摸爬滚打成长起来的,因而也深深记牢了那泥浆土沫的四时之味,并已经年历时的深入了血脉,且这浓浓的乡味里亦参有猪栏牛栅六畜圈的味道,参有晨露沐草细雨湿柴的味道,参有春夏锄禾汗,秋冬硕果熟的味道,身为农民的人自当是熟悉且欢喜那味道的,倒不论今时今地是处他方异域或居高阁玉宇。

极目望去田野里并未有耕忙之人,却见一位包着泛旧蓝头巾的老妇人佝偻着身子正在埋头摘取青黄间错的烟草叶,远远望去甚像是晚年的姥姥。盯紧了看了几眼,身形极似却看不见脸目。因姥姥居住在村口,每每回去总是会先去探望,怎想今日如此之巧尽在田间地头遇见,于是扯开急切的嗓子喊了数声却光是发声闻不见己音,亦不见那老妇人抬头抬眼的瞧我,焦急之下便一路小跑寻了过去,想象着与之如何亲切的拥抱,却未料眼前突然出现一条深且宽漫的水渠,渠水浑浊湍急阻隔着无法逾越,左右环顾亦无他路可行可绕,心下倒暗暗纳闷起来,不是灌溉季节怎么会有如此滂沱的渠水,又怎么会有这样一地繁盛浓郁的烟草叶呢。

烟叶也就唯有姥姥这样自尊又闲不住的老人才种植用以变卖几个小钱的,但凡他人都是种大田换大钱的。姥姥是位典型的旧式老人,不到十三岁就做了童养媳,从此开始了她苦难却坚强的一生。她一生用仅有的口粮抚养了五个孩子,然而最终还是自己孤独的离开了人世。 晚年的姥姥靠自己种的二亩烟草和母亲这一脉略略的接济生活。倔强而坚强的她从来不爱求助别人直到临终,母亲托着因为生病而疼痛的双腿跪在灶前给她做饭吃的时候,姥姥躺在土炕上干瘪的眼睛里偷偷流着泪,母亲是因为婚姻最让她感到失望并与之绝裂的孩子,却是终了时唯一服侍左右尽孝之人。姥姥用拒绝吃饭作条件把母亲赶离了她的小土屋,她倔强而自尊的离开了这个世界。事后家人每每想起都不觉潸然无法自禁。

如今姥姥已走了数十年,村里与之同龄眼见我辈落地成长的老人相继离世已无一二了。伴随时而传来的略略喜讯,亦听闻得张家妻亡李家子丧,有老人中风卧炕不起的,有孩子脑瘫医治无果的,有赌博散尽家财产的,有嗜酒饮坏身体的,总之也就几年未归,家乡面貌全易已是物是人非了。

梦之忠肠虽热却是个混头混脑无次绪的,还未从一渠之阻进退为艰的境遇了拔脱,尽不容商榷糊里糊涂带我推开了老屋漆老绿的木门,吱吱扭扭的响声甚觉亲切。上下围筑的四合小院里静悄悄的,土坯草泥的房仍旧是那样的结构与色调,只是泥坯被风雨冲蚀出深浅不一的沧桑沟壑,如人之面部经年暗生的褶皱那般时不可挡清晰可辨。记得暇时曾于电脑卫星地图里输入县镇村的地名,点击放大后想最近距离的凝看老屋的面貌,可那因强烈渴念而放大再放大的图页总是会出现一片模糊的虚幻之景,殊不知偌大村镇在地图上亦侥幸是个小小黑点,老屋之小之微岂会有影有像。而今眼目果真实实触及到彼时婴啼落地开眼便见的一方天地,却未见檐下的燕巢,藤上的牵牛,未见院落里繁盛的桃李,园圃中成畦的蔬果,未见那一树一树的雀噪,未见那满街满街的荫凉。倒是那年曾移载于西墙根儿下的几窝太阳花此刻长势欢实花开正艳,那花蓬旁边的压水井的泥台歪歪裂裂斑斑驳驳,柄把上挂满了蛛网落满了尘,倒是父亲搬挪在井口出水处的半盘旧磨石稳稳未动,上面曾有的雕刻纹络依稀,弯下腰触手摸去,涩涩的凉凉的。起身时目光随着墙角顺势寻索而上,正屋西跨间窗栏半开,油绿色纱窗许是今年刚换的,看那密密纱眼想必定能挡住夏日猖獗的蚊蝇。思量间忽于那绰绰日影下瞥见一位女子正倚窗读书,那神色眉眼怎么瞧着都觉得似曾相识,只是搜刮肚肠皱眉挤眸再怎么努力也是记忆不起来了,终了也未识得她。

正这时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只杂毛莽犬,气势如虎凶神恶煞的朝我扑过来,惧犬本能促使自己转身而退撒腿就逃,险些被木门半高的槛一时绊个人仰马翻,暗暗回想自己从未有过如此狼狈不堪的境地。可是倒也奇怪了,素日可也算是轻巧灵敏身形,今却凭你再怎么费力到汗如雨,如瀑,如甩袖成水挥毫流墨也是无法跑的很快,眼见那只恶犬就要撵上来了,可恨刚才沾在鞋上的泥浆块此时倒成了累赘,而且越跑越是窄巷子,来时的路一径消失殆尽的不见天地。就当此时此心焦灼剧跳气喘吁吁的一瞬,猛的惊觉而醒,一时汗津津心悸突突不知所措。

醒了醒神后,见一帘之隔的窗外微微的亮光,见身边同枕之人睡态沉沉,而自己却口干舌燥鬓发如洗,方知如上一番喜忧原不过是场梦罢了。

根始终在乡土里扎着,却索光一般的将茎蔓向着繁华富丽之地伸展,终至背井离乡取食过活。其实身边有许多类我之辈皆是活得艰难不易之人。不是有语说,故乡就是少时拼尽全力的想要逃离,老了又魂牵梦绕的想要回归的地方吗。如今想来自己却也并未到了衣锦显赫告老还乡的身龄与境地,居然也会几回回汗津津泪冉冉的梦里回乡,想必这对故乡的缱绻之情真真是人梦里梦外都无法释说清楚剪理分明的,且越是老了亦越是深浓萦绕。

想那羽翼未丰的幼年,是因了那乡里乡亲的沃土雨露方才得以成长的。自家的小院菜园,邻家的树荫果林,村首的大道村后的苇塘,瓜田葵地蛙鼓蝉哨,打麦场里机车隆隆,赶集市上人声沸沸,朝阳矍烁,暮日旖旎,想想曾置身的那方水土尽是怎样宽绰辽阔粗旷厚重之天地,让人时时有身驱沃野心翔蓝空的感觉,呼吸吐纳亦是倍觉欢舒顺畅。而今倒居在了繁华锦城的高楼上,别的且不说不论,只那日出日落也是不能见其圆满的,总被挤在耸立的楼宇之间,被水泥钢筋突兀的冰冷冷的刀棱剑锋任意裁割着,那日头似亦无了该有的神采,倒活像是被困的潭水之龙怏怏抱病的倦眼,让人不忍细端。记得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立在窗前,我看着窗外的窗子,窗外的窗子看着我。’可怜这一眼之天地纵是繁华亦是好生让人无奈啊。

心底里明是不怎地喜欢城里的车如流人如潮噪音隆隆霓虹烁烁的,却又流着汗拼着命的想成为并已然成为了居在城里的人,其实很多时候,你我都活在自己为自己织就的笼子里,不想或不能挣脱。

好在人的思想与记忆是少羁少绊,可乘梦归乡云游四方。可旧友的短消息里说,如今乡里也在日驰夜骋的城市化,人们都离开了院落齐整的原始旧居搬进了耸耸入云的高楼,我想或许用不了几年,那些记忆里宝藏似的暗存的美好光景皆会依序消失,若果是到了老恐怕亦是无乡可还的了。一想到这些,便再也无语了。

 

白日。绿柳。黄土漫漫的路。

梦倒是侠肝义胆且有善解人怀之热肠,日间才收到一位阔别十多年的旧友相约回乡的短消息,说如今家乡发展很快变化很大,亦已是高楼林立柏路笔直,抽时间回去看看吧,毕竟那是生养你的地方。不想这话音犹在绕耳之际,夜里梦就蹄尘碌碌一路驮我重返故里。

走的依然是那条田间曲径,虽迂回辗转却心意执念方向笃定,只是一路行来那田间垄梗似已不识得这位旧故,且记忆不起当日踢踏着小鞋奔跑在它脊背上捉虫扑蝶的梳羊角辫的女童了,尽将苏醒的春泥粘粘腻腻沾满眼下这位三十开外的他方女人因还乡才捯饬的光鲜亮丽的锦衣新履。许是久未走这样的道路生疏了,故而步履因着这泥赘略显的迟缓钝重些,心倒是未有一丝半毫的懊恼,那每迈出的一步,鞋底鞋帮便会携带起一股淡淡的泥土的香气,清新而湿润,是极好闻的久违的气味。

在家乡要说春来先知的并非是虫鸟鹅鸭,反倒是那漫漫的黄土道路,经冬三月数九之寒的冰封雪冻后,忽而一夜春来,那硬板板的路面就开始变的松软起来,踏踩上去软绵绵的仿似腾行在云间。记忆里每到这一季冰裂河开春泥苏醒时,总是与那些唤作莲莲芝芝鲜鲜红红的玩伴们一起撸起袖管,从那田垄渠梗的阳坡坡上取些湿湿的红泥土,蹲坐在哪个日光聚焦的阳弯弯里和泥捏物,捏一些各型各状自以为是的泥巴四不像玩儿,不想那冽冽似剪如刀的春风一日一日的尽将几双肉嘟嘟的小手皴裂的粗涩涩黑糙糙的,然而童心易乐且玩的尽兴是谁都顾不得这些的。如此若玩腻歪了,一群小影便会忽而翩然飞起,一路嬉闹寻索着哪条道上有潮湿的极松软的路面,几个人一时拥在一起围着那一块软软的湿土路面像围着令己眼馋的发面糖馍,用小脚齐力使劲的踹踩,不些时候松软的路面就被这群突来的小匪们打家劫舍般的攒起个包,又一小会儿那包便皮开肉裂似的被攒裂开一道道细缝,转眼就有糊状泥浆从那裂开的细缝里流涌出来,那细细腻腻的巧克力似的泥糊糊似乎还冒着刚出锅具的热气,飘绕着袅袅的香。有些机灵鬼们立马躲闪像功成名就般一欢而散,继续去寻找下一个可以开掘的对象,笑声沸腾乐此不疲。倒是那些个素日就略显笨拙憨厚的却总是会被涌出的泥浆沾满两脚,走也走不了,甩也甩不掉,恰如今日之我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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