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性格与风流蝴蝶梦
重庆性格与风流蝴蝶梦
——读莫怀戚《重庆性格之白沙码头》
莫怀戚的创作,让我想到了“原乡意识”——古今中外许多好作家都有自己的“原乡”:福克纳称其家乡为邮票样大小的地方,他终身写之不尽;马尔克斯的马孔多镇虽属虚拟,却与他在哥伦比亚的记忆关系密切;肖洛霍夫的顿河;鲁迅的鲁镇及其未庄;沈从文的湘西;张爱玲的老上海及其老宅子;当今贾平凹的商州;陈忠实的白鹿原;铁凝的平原苯花村;莫言的高密东北乡;王安忆的小鲍庄与上海滩两地,闫连科的耙耧山脉;真是不胜枚举。当然也有很优秀的作家并没有固定的地域和对象,但他未必没有精神的原乡。原乡对作家至关重要。离开了它,有人就不会写东西了,日渐下滑以至没落。我看莫怀戚,以重庆人自豪,对重庆情有独钟,他的笔触能节节深入到这座城市的腠里。
这部小说叫<白沙码头>本来顺理成章,莫怀戚却偏要在前面加个大帽子“重庆性格”,可见他是多么重视重庆这个原乡的文化笼罩。我之比较喜欢这部书,因为它是有性格,有风骨的,既喜其才气逼人,对话机智,冷幽默见机锋,人生经验的吉光片羽时有闪现,更喜其所显示的文化精神和民间价值独特和另类。它的许多地方,闪现着人生的智慧,不躲避人性的真相。你很难说,它究竟是在写什么:是在写白沙码头里一群师兄弟们的“重庆性格”,还是写一个风流才子的浪漫传奇,一个佯狂放达的音乐天才和情种情圣的历险记,博奕记?但不管怎样,你会被它突兀的野性,不羁的人物、匪夷所思的行为所动,不由沉醉在富于文化底蕴的,浪漫的,传奇的,刺激的,泼辣的种种场面之中。好的小说往往如此,不同的人会品出不同的味。我最后将其主旨定位为:重庆性格与风流蝴蝶梦。在这里,“重庆性格”和“风流梦”是这部书的两个关键词。
小说中的白沙码头是一个奇特的存在,作者借它写某种特殊氛围下的重庆人的生存。重庆的地貌是两江夹一山,白沙码头仿佛其缩影,有种角落感,这里“慢慢地长大了一群孤儿”,其构成三教九流无所不包,有水手,木匠,工会主席,哲学家,小提琴手等等,其习性,风俗,交往方式,也都不是一天形成的。白沙码头的众兄弟,以及长辈“老不退火”等人,彼此不问出身,不分尊卑,义字当先,颇有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气概。他们常常聚会,打猎,吃火锅,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哥们义气,好勇斗狠。随着一位似傻如狂的陕北女子“白萝卜”——后来被称为“异人”的流落江边,如一石掀起巨浪,引发了斗殴,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相继作为护花使者的经历,令人动容。据说重庆性格是由古代巴人的基因和袍哥文化合成的,也许不无道理。巴人生活在大江大峡之间,向以勇猛,善战闻名,而袍哥文化却有其积极面与消极面,它的放达,血性,轻生死,重然诺,脑壳掉了碗大个疤的大无畏,值得首肯,它的拉帮结派,哥们义气的无原则,却也需要警惕。问题在于,用小说如何写一个城市的灵魂与个性,写所谓重庆性格?我曾想,作者是不是通过“酒色财气”四字来表达他对重庆性格的理解?金瓶梅开篇不就有四贪词,劝戒人不可陷入此四贪的吗,这部书虽与此陈腐说教并无关系,但它的前半部,大都写喝酒,赌气,打架的事,“白沙码头最凶”,也写发财,写与“白萝卜”,“公主”们的恩恩怨怨。也就是说,它不是只凭一个曲折的故事而是凭着日常化的场景与情态来表现的。我也曾想,它写的是否“江湖与美人”?小说推崇民间价值和江湖法则,白沙码头自有它的奇异标准,比如,书中人说,什么是坏?杀人,放火,抢银行,甚至强奸,都不一定是坏,但出卖是坏。可说这是它的道德乌托邦。作者敢于将这种民间价值推向极致,有它的彻底性。
依我看,这部小说的人文价值和现实意义主要表现在:它对于当今诗性的失落,人种的退化,物欲下的精神萎缩,实惠下的平安苟全,以及无想象力,表现出了一种不甘平庸的挑战性反叛和抗争。作者似乎在探索一种新活法,一种不怕死,丢得下的潇洒,一种个性的绝对张扬,对自由的无畏追求。比如,非常突出的是不怕死的观念,敢赌才会羸的心理,这似乎被认为是重庆性格的核心,贯穿了全篇。书中人物不断说,无大悲就无大喜,平平淡淡没啥活头。于是,它的主要人物,含笑看人生,博奕人生,力图表现出一种彻骨的达观。
八师兄是全书最重要的人物,作为“命是捡来的孤儿”,作为歌剧院的首席小提琴手,一个音乐天才,强烈地体现了作者的价值观和人生梦想。他是儒家循规蹈矩的叛徒,他要过野性的,浪漫的,狂放的,类似于酒神精神的感性的欲望化生活。他毅然放弃第一琴手的位置,不告而辞,去闯江湖,赌玉石,飘泊于江湖之上。他具有贵族意识,懂得与上苍对话,他的作为是一种寻求意义的过程。那把史特拉姆琴,得之既奇,从不离身,如影随形,如魂如魄,那几乎是他的象征,二而一的东西。小说中,得琴,失琴,险些毁琴,归琴,构成了小说极有张力的悬念。开篇的文革与名琴的出现,有一种荒芜与抒情的奇幻感,最后的狱中组建乐队,又成为商品时代铜臭时代的一道风景线。作为一个音乐天才,音乐对塑造其人的作用不可低估,言谈之间,无论语言,乐感,都很高妙。作者比较精通音乐,或广泛涉猎过,音乐在作品中占有绝对地位。小说对音乐的描绘更是一绝,如小提琴发出一声异响,他拉第一弦,像一道阳光,第二弦像一汪泉水,让人想起云南,小河淌水,第三弦像松涛起伏,第四弦发出大瀑布般的低沉轰鸣,自己把自己拔到了半空。
但必须看到,八师兄同时脱不开中国士大夫情结和弱点,其行止终究落在了士大夫蝴蝶梦的俗套上。这里不能不谈到八师兄的女性观。他的生命似永远与女人缠结。公主,大妈,金花,玉石眼,羊肉串,美人痣,我没统计过他有多少女人,但在作者笔下,男权话语膨胀,这些女性都是八师兄欲望化的对象,是他的心理需要的折射,所谓妇者,伏也。她们都是用才子的眼光和需要来塑造的,都不会带来麻烦,却能满足男人多方面需求。八师兄在边境做“小白脸”,在坟场和大树上与麻疯女金花作爱,以及他在监狱中与诸女性的偷情。作品里的女性,大致是圣母与淫妇,天使与恶魔,贤妇与泼妇的统一。这又与作者奇特的审美观和对监狱的美化、理想化分不开。八师兄的入狱本属构陷,不意却在狱中仿佛受了洗礼。囚衣在作者眼中是遮不住青春,最显身材,应颁发诺贝尔服装奖的最美设计。“女犯是全社会最漂亮的人群。囚衣里裹着的肉体,有生命的火焰呼呼燃烧。”“监狱里的生活有益于健康”。并且说,真正的音乐艺术将由监狱人创造出来。如此等等。八师兄因在狱中组建乐队,找到了“当皇帝的感觉”,他还说只有在监狱,男人才觉得自己是男人,女人才觉得自己是女人,于是他对减刑没有兴趣。总之是,大做起才子佳人梦,依红偎翠,左右逢源,让人看得发笑。八师兄不愿回到社会上去,他再也唤不起狱中才有的冲动,不穿囚衣便无感觉。出来后他给三乐友,也是三情人,各送了一套房子,并代为装修,不时聚首,共同怀念狱中乐团的“幸福时光“。八师兄终生最怀念的是云南的流浪感和狱中的皇帝感。这不是游戏人间,妻妾成群,艳福无边的士大夫梦吗。小说便在喝酒划拳的潇洒中结束了。不过众师兄已由喝白酒变为喝啤酒,透露出时尚的变迁。莫怀戚小说中的“情趣”也不可不谈。杜鹃的叫声,鲤鱼的公母,“比贵阳”的啼叫,唐诗的谜语,众兄弟的偷酒喝,三师兄的因篡改歌曲而调入工会,因祸得福,还有“偷有偷瘾,跟烟瘾是一样的,也有成就感”的调侃,读来皆忍俊不禁。
在某种意义上,《白沙码头》写了一个梦,一个反抗平庸,恢复血性的梦。但血性的恢复过于安全。庄生梦,南柯梦,黄粱梦,续黄梁梦,中国文化向来有梦传统。作者欣赏八师兄,倾注了全部赞美与同情。每件事情,作者都迁就他,与他合谋,以致使他求财得财,渔色得色,永远有惊无险地取胜,用以展现他的酷姿。甚至报复杀人,都杀不死,弄成植物人,也不犯法。这是作者自恋造成的败笔。整体看来,结构不够匀称,前半部写众兄弟的群聚生活,后半部单写八师兄的浪漫之旅。还有码头众师兄之间,身份、职业和文化差异太大,有点怪,虽说“重庆性格”是不分高低贵贱的,但仍有不协调感。再如,白萝卜后来装痴太过,夸张失度,反不好笑了。作者说,嘉陵江发源于终南山,这虽不能算错,但更高的真正源头却在甘川交界的郎木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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