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的“房客”

     傍晚，卫生间通风管道里传来“笃笃”声，隐约还夹杂有鸟叫声，这是我的“房客”们回家了。

     家乡地处江北山村。那里有绵延的群山，大片的树木，潺潺的流水，冬天不冷，夏季不热，气候宜人，是鸟们理想的“天堂”。每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就会有成群的鸟儿蜂涌而至，田间，地头，电线上，树杈间，随处可见它们娇小的身影。

     乡间常见的鸟有麻雀、燕子，它们性格开朗，喜与人亲近，爱依人而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奔忙着自己的事业。它们心情每天都好得很，不像我，爱生气，每回母亲让我去晒谷场看谷子，我就忍不住怒从心生。那时的夏季，我常想找伙伴们去小河里摸贝壳，抓小鱼。可母亲总说谷子被鸟吃了好多，让不爱午睡的我去看着，并用炭黑在我的脚背做下记号。

    偷食者以麻雀居多。它们很精明，正常情况下看见有人坐在旁边，是不会来的，但也有例外。正午时分，我懒懒地斜坐在树底下的小凳上，佝着背，托着腮，对着一片谷物发愣。这时，远远的左边，就有几点灰影轻轻地落下。起先，我没有任何表示，没想这纵容了它们，猖狂起来，十多只一起聚了来，分布在各个角落，啄一下抬一次头，查看我的表情，后来干脆放肆地大快朵颐。暴怒之下，我起身狂撵，可赶走了这边的，那边的吃得正欢，气得我将大扫把狂砸出去。可它们并不怕，跳几跳，换个地方，回头看看我，又继续它的美味，它们居然知道声东击西！在我俩的战争中，谁都不是赢家，我疲于追赶，它则不能好好享受美食。

    气极生恨，我就去掏它们的窝。我不知道那些窝是不是偷食者的住处，但终归是它的同类。我会趁它们外出时爬上去，常有收获。窝里，要么有几只小小的蛋，麻灰色，薄壳；要么有几只幼鸟，毛绒绒的，伸着头，扑着嫩嫩的小翅膀，张着黄黄的小嘴，娇叫着。我对它们并不客气，蛋是肯定要拿走的，自己玩或送给伙伴们；幼鸟也会捉下来，用盒子养起来。可是，能活过三天的基本没有，它们太挑食，不吃这个，不吃那个。大鸟们回来看不见孩子，会到处寻找，呼天喊地的折腾，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但内心是极其恐惧的，我担心它们晚上会冲进我家，将我从被窝里抬出去，暴啄一顿。我的童年，就在这浅浅的恐慌中飞奔而去……

    对于麻雀印象的改变，是在几年前的一个冬日里。那天天气特别冷，我出门办事。路过一片树林时，我突然发现地上有一只鸟，麻雀。它已死去多时，毛发凌乱地散开，头僵歪一边，眼睛微睁。四周，人来人往，车潮涌动。而它，就那么静静地停滞着。它的身旁，有几片黄黄的落叶，几只小小的蚂蚁，还有一些高高在上的树们。平日里，都是它俯视树的，只要一振翅，它比哪棵树都高。可如今，树好好的，它却往生了。高与低，强与弱，哪是能随心所欲，都由自己掌控的？那一刻，童年的记忆奔涌而出，我心底最柔软的部分被触动。静默良久，我找来一段粗树枝，在附近的角落里撸了一个坑。坑不大，但它身子更小，无论往日多么风光，到如今也只需巴掌那么大的地方容身。那一刻，我终于明白：再强悍的生物，也有它脆弱的一面，都有它软弱的时候，死神面前，万物平等。

    热水器通风口里那几只麻雀是去年来的。我不知道它为何选择我家，是闻到了我骨子里的乡土气息，还是为我当年掏了它祖辈的窝来寻仇？我不知道。我住高楼上，离地面有20多米，墙内的小管道也不显眼，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我也是听见头顶上有声响，站在浴缸沿上伸头出窗才找到的。已经不吵了，多年过去，它们已明了生存的不易，性格改了许多，只在出行或回家时叫几声，然后悄没声息，仿佛不存在一般，这叫我心痛。当年那么张扬的它，是如何做到现今的沉寂的，这中间有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

    起先，我也想过驱赶它们，实在担心浴霸里的电线会被挤断，不但它们身家难保，我也会遭殃。在外漂泊了二十多年，我可不想再租住别人的房子。它们住我的房子，我不收钱；但我租人家的房子，肯定是要付费的。但是，我实在难狠下心来赶它走。小区里，都是绿化树，好看但很矮，不够隐蔽，它们随时都有被捕捉的危险。附近，要么是钢筋混凝土制成的高楼大厦，要么是正在作业的施工现场，要么就是人群密集的市场，它们真的无处可去。而我，也早已理解了母亲当年的良苦用心。防止偷食，不过是大人们借口而已。小小的它们，能吃多少？实在用不着大防特防。或许，我该谢它。如果没有它们的存在，我的童年可能会时时面临危险；如果没有它的攘扰，农村的孩子又要少多少乐趣啊！在那追逐过程中，既锻炼了孩子们的体魄，又磨炼了其意志，更增添了大家成年后许多美丽的回忆。就凭这，我也该收留它。

    看，天边最后一道霞光淡去了，它们回家了。既不喧哗又不打闹，老实又守规矩，我喜欢这样的“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