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  死

    说实话，年轻时，周原也有过上进一搏，能当个一官半职的想法。但到了后来，看得多经得多了，觉得当官的那压力着实不轻：应酬啊，交际啊，如何对上司笑，如何对下属宽来相济，这些都包含着极大的学问。别人也许认为轻松自如，而他自己却觉得确实不行，这就叫人有所长，己有所短。他觉得一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明白自己的短处。

     而他的长处，就是不论什么人，只要吩咐下来的事，他就立即去办了，而且办得很让人满意。就连刚分进来的大学生小鲁说一句：“老周，今天我要和女朋友到她家去，不能马虎，秦书记那篇报告就麻烦你写一下。好不好？”周原也会立即接下来：“那有什么不好。找个自己喜欢的人多不容易！你去吧！”就这么个随和的人。

     周原在基地办公室工作，笔头很强，公文写作模式己刻在脑子里一般。下笔如有神，那妥贴的词句，如流水的行文，以及不同经历的领导的语气，他把握得出奇的准；而且行事踏实，没有那酸腐文人的气息，这就更得领导的赏识看重。只是他不能为官，这让领导们多少觉得有些遗憾，看到周原兢兢业业做事，心里不免有一点要马儿跑不给马儿吃草的内疚。

     周原认为这样很不错了。人生不就求个平安吗？按理，就这样顺顺利利过度到跨世纪的退休，那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然而，基地领导班子变动了。办公室主任当了助理，办公室呢，就空出一个主任的缺来，一时间，办公室那些人便开始了积极的活动，各跑各的门路。平静的水就起了点波澜。基地党委书记对此等行径深恶痛绝，一声令下：周原这样的人不求官，就让他当！老同志几十年了，也该有个职务，到退休也有个好待遇。

     为显示新领导雷厉风行的气派，谈话、一纸任命下来，都非常突然。周原猝不及防差点昏了过去，不知这是幸还是不幸，总之他毫无准备。

     晚上下班回家，妻子儿女早己得知喜讯，酒菜己经备好，今年的幸运大奖非他莫属。周原怕老婆是出了名的，以他这种好脾气，那不是怕，是爱，是宽容。妻子兴致很高，桌上难免多劝几杯，周原己是满面酡红，直说不行了，平时练习太少。

     儿子举杯说道：“爸，办公室主任职位不高，地位却显要，大内总管一样，好多人都会有求于你，就是各部部长也会对你礼让三分。你是老来红，儿子敬你一杯。”

     周原想，儿子敬酒那是一份高兴一份孝心，这当然该喝了。只是一杯下肚，感到己有些上头了。女儿自然也不甘落后，可她刚一端杯，电话就来了，找周原。却是办公室的几位同事道喜，在花园酒家设宴恭候了。

     周原急忙客气礼貌地推辞，理由有三：在家中己喝过了不能再喝；不能造成不良影响；明天还要上班。然而同事们理由充足地一一加以驳回，然后补充说：“周主任，你要这样脱离我们，我们今晚静坐花园酒家集体绝食。”

     低头细想了一下，不能因一顿饭就造成个脱离群众的坏印象；再说，同事关系重要，以后的工作都是靠大家协助。这酒还得喝！回头一看女儿那两眼欲穿的样子还端着杯子站着。女儿很听话就是成绩差点，没考上大学也没考上个好工作，还是一位朋友出资找了个工作。越笨的人就越不能怠慢，伤了别人的自尊心。周原心一热：“这杯酒爸爸喝了。”女儿宛然一笑。周原喝了酒昏昏沉沉地坐了一辆出租车直扑花园酒家。

    果然一张张笑脸，万朵葵花向太阳一样看着他道贺。入座、喝酒。周原发现人们在酒桌上要敬一个人的酒竟然能找出那么多正当而且贴切的理由。每一条理由都不能让人推托。没有任何一个敬酒的人是在拉拢私人关系，都是从尊敬他人格，从如何做好今后工作的问题上切入。只有大学生小鲁说：“周主任，我在这里受到你的关怀和帮助最多，提高是面命耳提，进步也是突飞猛进，你是上级更是我的良师。我敬你一杯！”

    这话是拍马屁吗？不是，周原经常施以帮助与教诲，这是事实。这里都是多么单纯而热忱的同事，能拂他们的意不喝他们所敬的酒吗？这一场酒喝下来，己是醉了。“再也不能喝了再也不能喝了。”舌头也己经有了极大的问题。

    同事扶他出酒家，招了一辆车，正要坐进去，旁边疾步走来一人大叫道：“周原！”

    周原一看，灯火灿烂之中却两眼模糊地己认不出人了：“你，你是谁？”那人生气的说：“你一当主任连我都认不出来了，要是你当了书记连回家的路都认不得了。我是高玉祥！”这一下，周原吓出一身冷汗。他怎么敢不认得高玉祥？他是老同学老朋友，更兼他一家的恩人呀！前几天才花了五千块钱把女儿弄进了一家合资企业啊。他的酒也吓醒了：连高玉祥都不认这不叫忘恩负义吗？

    他先请同事们回家，然后连忙向高玉祥道歉。

    高玉祥大笑：“我哪是那小气的人？今天是选日不如撞日，半夜我还要去省里，刚忙完还没有吃饭，我们就一起喝几杯。”周原不能拒绝，不敢拒绝，他的头脑尽管麻木但对忘记恩负义这个词却很敏感。高玉祥叹道：“你在基地工作了几十年，我找你办过私事吗？告诉你，以后我也不会求你办私事。我们兄弟喝酒，给你道个喜。不然，以后就没有多少时间和机会了。”说完先干为敬。

    周原活跃气氛地问了一句：“为什么，你的生意要做到美国去？”高玉祥很爽快地说：“不，是你没有机会了，你当了官，整天被一群人围着转，办公事，你得喝；为私事你也得喝，还有一帮趋炎附势之徒不为什么，也得缠着你喝，我们朋友之交还有什么机会了？”

    想到以后要遇上那么多事，周原一下感到压力来，愀然不乐：“玉祥，我借花献佛敬你一杯！感激你这些年对我一家的帮助。”他只觉闷得发慌想倾诉：“我不是当官的料，一点大事也经不住。这是乱点鸳鸯谱！”高玉祥斟满酒：“这些年经商我见得多了，如今这不想当官的可能就只有你了。你应该当，为什么不当，难道让那些贪婪小人去当。不过记住一点，当官后最好是不要留下骂名。我们经常和当官的打交道，敬什么？敬那一身官皮，一下台谁理他？他们说商人见利忘义，其实根本不是这会回事．．．现在啊，当官的不欺负人就是好官了，我们也别要求太严格。”

    两人倾心而谈，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高玉祥看了时间要去火车站了，忙把周原送回家。路上受了点风周原想吐，可也没吐出来。到家后高玉祥还安慰：“弟妹，让他吐，吐了就好了。不是有句成语叫一吐为快吗？”

    然而，周原一直没吐出来，到了下半夜，他竟停止了呼吸。一辆救护车送到医院，才查出酒精中毒。医生们无不感到奇怪，据死者家属介绍，在死者生前时，没有任何中毒的临床反应。所有那天与周原喝过酒的人都说，他一直很平静，没有口不择言地说过酒话。医生们都觉得周原很不简单。

    第二天，人们议论说周原是高兴过度而死的。基地书记也很生气，“当官就这么让人着迷？共产党的官是为人民服务的。”

    又过了一年，高玉祥因自责内疚，娶了周原的遗孀。人们又说，人生由命，周原这人是福薄命浅，不当官，万事都好，一当了官，却什么都丢了，连老婆也被兼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