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的天堂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3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记的是六岁那年,你回到村子里,正好赶上你对门的一位本家爷爷去世,那是一个很冷的冬天

你的本家爷爷平展展地躺在一面门板上,他脸上盖着一块雪白的毛巾,身上穿着一身崭新的、闪闪发亮的你从未见过的古怪衣服。他躺着的门板前面,摆着一些白面做的猪、羊、鸡状的馒头,和一盏闪着豆粒大小火苗的古怪的灯。

你看到爹和大爷铁沉着脸在说话,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所有出出进进的人脸都绷得紧紧的。偶尔有一两个孩子喜戏一下,便会遭到大人的喝斥:

"日的你妈猴崽!想耳括子呢!" 孩子们便不吱声了。本家爷爷躺在门板上动也不动。

三婶子走了过来,不由分说便往你头上戴一顶白布做的,拖着风筝尾巴的古怪的帽子,你出于好奇,躲闪了一下。"听话,毛牛仔戴上,二爷爷死了"三婶子说。

二爷爷长着枣树的大院子里挂满了纸做的羊啦牛啦、摇钱树聚宝盆和说不上来的纸幡动物,红红绿绿一院子。记得最清楚的是两个和我一般高的一男一女两个古怪的纸孩子,他俩很丑地站在二爷爷的屋子门口,嘴巴上贴着黄色的纸条。那是事后才听奶奶说,是怕俩孩子没人的时侯,在阴朝地府偷吃二爷爷的供品。

二爷爷的圆拱形的大门外,有两个胳膊上系白布条的大人在漆黑的棺材上画着白色的,各种各样的寿字。后来听奶奶说,那叫百寿图,画字的那人是村子里的秀才,八十岁之后死的人才可享有这种图案,二爷爷活了八十九岁。

在二爷爷的大门道里生着一围炭火,炭火周围有六个吹笙吹喇叭吹唢呐的。他们鼓着腮帮子没明没黑地吹奏,特别是晚上,那炭火映红着他们那铜色的脸膛、在火焰的起伏明暗中,你分明能看到北方的大雪,黄土高原上刀砍斧劈的沟壑,阴霾压迫下那矮了又矮的村庄。千年的等待,与绝望的乡愁,显现出有声、无言的苍凉与悲壮。那如泣的笙声,那如吼的喇叭声,那撕心裂肺的唢呐声,跨出悲泣的肺腑,跨出炭火烈焰,径至走向漆黑的夜空,走向村庄之外泥土之上的四面八方……

 

就在出殡的那天上午,你每隔一小会儿便要进正房里看看二爷爷。每一次进去你都想二爷爷该醒了,该翻翻身子了,该坐起来下地走走了。如果二爷爷醒了,你一定要缠着他,要他那高柜子里又大又胖的南瓜籽,散着酒香的枣子。因为每次打城里回来二爷爷总给你吃。"毛牛仔,来,二爷爷给你好东西"你分明听到了二爷爷那沙哑的亲切的喊声。当你跑着跳着进了屋时,二爷爷还是躺在那里动也不动。这时你有种莫名其妙的伤感,心里涩涩的……

你看到二爷爷屋子里所有人都黑铁着脸,除了嘴动之外什么都不动地商量着事情,你根本不敢去喊醒一直睡觉的二爷爷。

你终于忍不住,你跑回家一进街门便大声嚷嚷:奶奶,什么叫死啦!

"死了就是死了,你长大就知道了。"奶奶蒸着馍馍头也不回地说。

人……"不!什么叫死啦,我现在就想知道。"你边说边用胳膊撞着奶奶,奶奶向前踉跄了两步,馍馍掉在了柴禾上。奶奶回手打在你的头上:你也想死?你个不懂事的东西!

你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你哭了好久,奶奶才过来哄你。奶奶坐在你的面前用手抚着你的头说:"人都是要死的,那是迟早一天的事,奶奶也会有那一天的,躺在那里动也不动……"

你分明看到了奶奶眼眼里转着的,落不下来的泪花。

二爷爷在门板上放了好几天,女人们和笙、唢呐们没命地哭。后来二爷爷被放进画着白色寿字的漂亮棺材里,被二三十个大人抬着簇拥着,村子里所有的孩子手里都擎着飞幡纸扎,排着长长的溜儿送二爷爷到坟地。二爷爷被埋进了一个又大又深的土坑里,一把火将那堆成山的猪狗牛羊聚宝飞幡,包括那一对可怜的丑丑的纸人儿一并化为灰烬。

那火的气浪,将灰烬吹向天空,鸽子一样成群结队飞向天边……

也就是二爷爷出殡的那天上午,奶奶打了你之后,趁女人们正咿咿呀呀数落着嚎哭时,你摸了二爷爷握着的手。二爷爷的手,和那个有生以来最冷的冬天里的铁没什么区别……

回想起来,也就是打那个时候起,你告别并失去了人生最美的童年。

生命中唯一路过的天堂。

 

上一篇:李刚百天祭     下一篇:酒王说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