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3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泥    土

 

 

如果你能抽出一小段儿时间,安安静静地思考一下你每天的泥土,那你的生命就会像脆弱的玻璃一样突然碎裂开来。那些玻璃明亮的碎片,在阳光之下显得那样的宁静安详……

——题记

 

 

秋天说来说来了。

志气汉肩着铁锹独自儿走在通往墓地的渠堰上。他觉得一个人走路的时候,总是弄出点声音来好一些,尽管志气汉说不清这是为什么。

“特儿……特儿……”

志气汉将嘴巴合上又张开,半张开再合上,然后鼓起腮帮子想吹出那个好听的调子来。

“‘得儿’怎么会变成‘特儿’。”志气汉心里问自己。

“刁个刁依嗒刁,南瓜开了花儿了,特儿嗯嗨依嗒刁……”志气汉又把“得儿”唱成“特儿”。

志气汉一辈子就会唱这一句,当然,有人的时候他是绝对不会唱的。因为,他认为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比自己唱得好。

志气汉用舌尖舔了舔他那残垣断壁的牙齿,又将舌头向里卷了卷,努力想来纠正这一错误。然而也就是这一瞬间,在他脸上所有的皮肉松开了,他明白了,以后的日子这件事情再也做不好了,这时他那千沟万壑的脸上显现出一丝悲凉的阴郁,他觉得自己又做了一件对不住自己的事情。

这时太阳正是一竿高的样子,秋日的早晨凉风习习。志气汉一边走一边看着自己长长的摇动的影子。那移动的影子就匍匐在他的脚下,因为好久没有下雨,盐白色的胶泥路面裂出浅浅的不规则的龟纹。小路两旁,撒着一些稀稀落落的被太阳和雨水褪了色的纸钱,一两株在秋天成熟的黛色叶片的蒲公英,举着它那核桃大小的结构完美的精巧的宫殿。志气汉走过时,那精巧的宫殿便轻扬起来,每一粒棕色的种子,开始打着它们银白色的、透明的小伞四散而去……

这是一条通往墓地的小路,志气汉已经走了30多年,志气汉是个打墓人。

“又进城呀?”刚才路过村北磨坊时牛二问他。

“进城,老秀才已经过了奈何桥,他老先生等着住新房呢。”志气汉佝偻着腰说。

真正的城里,志气汉一辈子也没有去过。他只听人们说,城里的房子总有村西头两柳树高,公共汽车上面都架着大炮,男男女女大白天就胳膊挽着胳膊,还在公园里抱着亲嘴……

志气汉从前打算过进城走一遭,要不总觉得自己来这世上白活一场。后来总找不到机会,一次机会都不曾找到,于是,他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觉得,人不能有非分之想,也就是说,不属于自己的世界,你最好不要进去,要不会惹人嫌。

再后来志气汉就和自己说:“死了一遍儿去吧。”

接下去,也就因为有这么一句,志气汉把去公共墓地所有的死者都说成了进城。城里是美好的,是个陌生的好去处。

墓地座落在灌渠和小河中间,占了那道一里多长的狭长地带。由于地势低洼,盐碱阴连,人们便在这里随意种些蓖麻,点些豆子、玉米,长不长由它。墓地左侧防洪堤上长着一片不被人重视、修整的柳树,它们长得古里古怪,黑乎乎,毛蓬蓬,显得粗糙而凄凉。倒是防洪堤下靠近河滩的那些野生柳树,它们虽然像一些生性放浪的野孩子永远长不大,但是由于它们植根河滩,有充足的水分滋养,反倒显得清秀,挺拔,生机勃勃。

 

 

 

志气汉走到公墓的边缘停了下来,他笑着看了看今年新堆起来的最后一个坟堆。

“秋海,你个日能货,还醉着呢?”志气汉说。

秋海是今年春天邻家取媳妇时喝酒喝死的。三天以后,秋海被人们抬到了这里。他那四岁的小儿子根本不知道人们在闹什么,他拎着哭丧杖,举着引魂幡疯跑着,说是跟他爹去打仗呢。秋海死的时候只有27岁,是暗9年,志气汉记得清清楚楚。

“睡吧,后生,人都是在瞎活着。”志气汉说。

志气汉佝偻着他那再也直不起来的腰,仔细地盯对了一会儿阴阳先生采好的坟盘,便开始收拾上面那些稀疏的玉米和蓖麻。

“日,活得比我还可怜。”志气汉掰开只有两颗玉米的穗子时说。

“日,骡子。”志气汉掰开一粒籽都没有长的玉米穗子时说。

志气汉自言自语着,又将那些发了黄、发了黑的蓖麻粒采摘下来,和那些谷穗大小的玉米穗放在一起,放成一小堆。这之后,他伛偻下腰,开始用铁锹往开铲那片坟盘。由于这片地多年不耕,不翻,野草的根须纵横交错,志气汉攥着那把把子磨亮的铁锹,直铲得头上冒了热气,才腾出那片空地来。

志气汉要稍事休息一下喘口气,就眯着眼睛看了看太阳:太阳已升上了两竿高。志气汉走上北面的防洪堤,脱下原为黑色现在已成了灰白色的夹袄,挂在一棵碗口粗细躬着腰的柳树上,再解下腰里原为白色现在已成了灰色的腰袋,打了个圈和夹袄挂在了一起。这之后他又磨叨着走回了坟盘:“热啦,老啦,不中用啦……”

志气汉从秋海坟墓边缘往东迈了两大步,使劲用脚后跟钻了个坑,当他回头捉摸距离时,觉得有些短,于是,又向前让了一脚长。“老了,步子也小了。”志气汉说。志气汉猫着腰顺长铲出一条直线来。当他站在一端眯着眼往那线上瞅时,他摇摇头,笑了:“弓了,圪料了。”

这条线志气汉修整了好一阵子才弄好。

接下去他开始丈量坟坑的尺寸。从前打墓,这活儿志气汉向来只用步子量,而现在他得双膝跪地用锹把子丈量,因为这样尺寸才保险。志气汉非常认真地量出那个平行四边形的坟坑尺寸后,拍着裤上的土说:“干吧,后生!干吧,后生!”他说话的声音和样子,都显得有些无奈

志气汉往已展不开的手心里唾了些唾沫,准备下锹时,觉得今天打墓自己像是缺了些什么。他蹲下来,从衬褂口袋里哆嗦着掏出一个绉巴巴的牛皮纸包来。包里是一些掺了榆树叶子的烟沫。当他颤抖着把烟卷好,点着后刚抽上一口,一阵剧烈的咳嗽开始了。他有些支持不住蹲着的身子,索性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这喘不上气来的咳嗽声持续了好大一阵子,直到他咳出两眼浑浊的老泪来,才算收住。这时,他又抽了一口烟,又想咳,但这次他隐忍着忍住了。可卷住的烟他还是没多抽上几口。志气汉觉得自己这是在耽误事儿,就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他得干活儿,得把坟坑给人家打出来。他有些不情愿地走进坟盘,拿起锹,又往手心里唾了些唾沫:“干吧,后生。干吧,后生。”他自言自语地说道。

“土啊土,堆起就是墓。”

他每一次打坟坑时,铲下第一锹湿土时总这么说。

今天一大早,志气汉去了老秀才家。志气汉领了他每次打墓先得的四个馒头,一盒烟和一块钱。“那我就去了,实在是……”志气汉和老秀才儿子说话时,显得是那么尴尬,无奈。“实在是……实在是……”志气汉每次告别丧主总是这样子,因为这30多年来,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而他每次出了丧家的门,脸上那尴尬的表情还久久不散。他总觉得,干这种营生,挣这份钱,实在不光彩。

土地表面盘根错节的植被滚刀肉一样难挖。每铲一锹土,志气汉总要吭哧几次,并且,他得像割豆腐那样把泥土割开。他知道,他体内的气力,很快就要用尽用完。

这时墓地里的声音是有节奏的:志气汉用力时的吭哧声,草根铲断轻微的断裂声,被扔出去的泥土的扑嗵声……

公共墓地被秋天疯长的野草统治着,一阵轻风拂过,那些墓群中的汹涌绿色便像海浪样此起彼伏。这时,你就能听到千万片叶子发出的那种恐怖而玄秘的幽灵般的窃窃私语;偶尔,几只无名的看不见的鸟儿发出尖锐而凄厉的啸叫,让你感到周围的哪棵树后藏着穿了黑袍子、举着长镰刀的死神……

 

 

大半晌过去后,墓坑挖下去三锹深。志气汉知道,再往下这第四锹深上最难挖:那是光绪年间发洪水时沉积下来的胶泥层,足有多半锹那么厚,钢硬钢硬的。伛偻着腰身的志气汉,在里边吭哧着将这一层的虚土一点点铲净后,人已变得大汗淋漓。那些咸苦的汗珠子流出来,一直流到他的眼里,嘴里。他那昏花的眼睛,被这咸苦的汗水扎得生痛。

还好,墓坑的轮廊已经形成。只是当志气汉往下铲第四锹土时,他突感到胸口有些气紧,心有些发慌,脑子里乱乱的。

“这是咋啦!”志气汉直了直弯曲的腰,说。

“到晌午了?”志气汉看了看太阳。

“饿了?不行!得挖完这一层才能吃饭!”志气汉自己言语着,待他再用力踩锹时,眼前一下黑了一片,他人一个趔趄,几乎跌倒。

他定定神,喘着粗气说:“这是咋啦,这还能行?”

与此同时,他还使劲睁了一下噙着咸汗雾蒙蒙的眼睛。

无奈,志气汉还是歇了下来。他坐在了防洪堤上。当他神情木然地看着那墓坑时,他突然发现,自己插在墓坑中间的铁锹正慢慢地倒下去。

“今儿是跟上鬼啦?”志气汉喃喃着。

志气汉的那张铁锹是这样的:锹把的顶部已被他攥成了一个葫芦;锹柄与锹头的衔接处则被他踩磨得凹了进去,锹头的左侧明显比右侧凹进去的深,因为他下锹时多用左脚;接近锹刃的地方明晃晃的,上半部却布满了黑锈。

是的,这就是志气汉那把人一样累极了的铁锹。

“人做出了铁,铁又埋了人,铁比人利害。”

志气汉瞅瞅自己倒在墓坑中的铁锹说。

接下去,志气汉又抖抖索索地卷了一支烟。他用了第三根火柴总算把卷烟点着后,又一阵猛烈的咳嗽袭上来。这一回,他眼里呛出的浊泪足有两颗黄豆大。

临近正午的秋阳,明晃晃地照在志气汉谢了顶的黑褐色顶门上,那上面也蒙着一层沾了土灰的汗珠。这时乍起的秋风,首先送来村中女人们咿咿呀呀的哭灵声;跟着是牛低迴苍远的哞哞声;再下来是母鸡下完蛋时聒噪,以及母亲们站在街门上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叫声……

“还是活着好,埋在土里黑黢黢的,凉冰冰的,啥声音也没有,有啥意思?”志气汉抽着卷烟说。

“活着也没意思。”志气汉扔掉卷烟说。

这时志气汉要吃晌午饭了。他从树枝上取下腰带,先从衣裳里摸出那揉得绉巴巴的一块钱,放在腰带上,又摸出那盒白兰烟压住那一块钱,这才摸出那个掺着白玉米面的馒头,啃了起来。

“将将够。将将够。”他嚼着干馒头就又念叨起来。

他这是在说自己的钱和自己的那口棺材。

“改天,交钱抬棺材。”这一句,他说得很肯定。

志气汉是去年冬天向木匠银亮只订做的棺材。按理说,三寸厚的柳木棺材板,价格应该是200元,可木匠银亮只执意只收志气汉150元。“老哥,你要给我200块,我就不给你做这口棺材了。”银亮只说。

“可是150还不够你的工料钱呢。”志气汉说。

“老哥,就这,150,伙计就给你做了;150不行,你去找别人。”银亮只很认真地说。

志气汉明白银亮只的为人,也佩服银亮只的手艺。他感激银亮只明着照顾他,但又实在是打心里过意不去。可事情僵到这里,志气汉也只好摇着头领了他这份人情。

他交了10元的订金,临走时说:

“银亮只,大头用落叶松,咱可不用那柏木的。”

“这你就不用管了。”银亮只说。

前些时候,志气汉到银亮只工房里看了看自己的那口棺材。棺材做得很好。志气汉径直绕着走了三遭。“严丝合缝,再合适不过了。”志气汉眼露光彩,用自己那双粗手摩挲着崭新的棺盖说。

“挑挑毛病吧,哪不合适伙计给你改改!”

银亮只说着,从耳朵上取下来那支铅笔。

“活着有卷好铺盖,死了有付好棺材。”志气汉只顾自己地说着。过了一会儿,他才想着银亮只的问话,说:“你这手艺没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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