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3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说着,志气汉竟使了把气力挪开了棺盖:“要不咱试试?”

“想试你就试试。”银亮只宽厚地笑着说。

这之后,志气汉就躺进了棺材里。在里面,他伸伸胳膊,又踢了踢腿,说:“日日日,宽宽敞敞,合适啊。”

志气汉说着又使劲往直挺了挺腰:“这腰不行了,死了一遍儿直吧!”

“行了,老哥,出来吧,试上没完了,你还准备在里边歇晌呢!”银亮只笑着说。

这时,志气汉嚼着馒头,脸上掠过一丝笑意。志气汉想起了自己的棺材钱——将将够——加上压在玉兰烟下那绉巴巴的一块钱,加上前面付给银亮只的订金,加上这30多年来打墓积攒下来的139元,正好150元,将将够这副棺材。

志气汉嚼干馒头嚼得口干舌燥。

他托着地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径直走下防洪堤,朝那长着野柳树的河床走去。他每次吃完馒头都去那里喝水。

这条由东向西的河流其实是条季节河,是汾河的一条支流。每当雨季来临,或是连阴雨下了几天之后,平时干涸的河床便涨满浑浊的洪水。20几年前的一个秋天,一连九天的大雨使得这条季节河洪水暴涨,混浊的河水夹杂着泥沙,树木,庄稼,淹死的猪羊,牲畜,轰然而来,一里宽的河面浊浪汹涌,这时村子里的人们就成群结队地站在防洪堤上,在河面上寻找可捕捞的东西。

当时志气汉40多岁,水性又好,起先他捞到了三根檩条,一块门板;当他蹲在防洪堤上抽烟时,人们发现上游漂来一棵大树,由于树漂在河心,谁也不敢去冒这个险,志气汉一个猛子扎进了河水,志气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那棵大树拖到了岸边。人们七手八脚帮他将那棵树拽上岸来。

“看!死人!”这时有个孩子惊叫了起来。人们哄地跑散了。志气汉没跑,他呆住了,他看到一具被河水泡得雪白被芦苇根缠在树叉上的女尸。

志气汉蹲下来,用双手捂住了脸……

志气汉回家找了块破席片,将那具尸体放在刚捞上来的门板上,在河湾处的一块高地上挖了坑,草草地将那个外乡女人埋了……

打那之后,本就和人无话的志气汉更加少言寡语。当人们有时开玩笑说:“志气汉,人家捞个牛吃了300斤肉,你捞了媳妇还是死的。”

这时志气汉就会说:“人的命,天注定。”

说来也怪,也就是打那个时候起,志气汉梦中常常出现那个女人,她总是满目忧愁、一言不发地站在那儿,直直地看着自己。

志气汉穿过那片野柳树到了河心。他羊一样伏下去准备喝水时,突然愣住了。他看到了水中的那张脸竟不知是谁:那张苍老的、陌生的、没有一点过去影子的脸。

“这就是你,志气汉?”志气汉趴在那水面上说。

他苦笑着抽动了几下脸上的皮肉,又摇了摇头:“日,咋成了这个样子?”

志气汉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了自己好一会儿。

志气汉羊一样低下头喝水时,两只墨黑色的蝌蚪,同水中泛起的波纹一起向远处游去……

志气汉从河边回来,准备下坑时又停住了。他脑子里又显现出那苍老的、陌生的、不知是谁的那张脸。对这墓坑,这时他也有些望而怯步。他心里乱糟糟的。他又回到了防洪堤的树底下坐了下来。他觉得很累。他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一只蚂蚁从他那枯槁似的手背上探头探脑地向上爬。蚂蚁小心翼翼,一直爬到他大拇指指甲边缘,转而又返过身子朝他的手背爬去。他盯着那只蚂蚁神情木然地说:“人和蚂蚁有啥区别,整天忙忙碌碌的,图个啥。”

志气汉有些发困,他枕着胳膊躺了下来。他想美美地睡上一觉。可他不敢睡着,明天老秀才还等着下葬呢。“墓坑挖不好,那可是要我的好看呢。”志气汉心里想着眼皮开始往一起合。他使劲睁开眼睛,说:“歇歇就是了,可不敢睡着。”

他看到了地面上蚂蚁来去匆匆。“人和蚂蚁一模一样。”他想。他看到了地面上蚂蚁堆起来的很多小土堆。“那土堆底下肯定有死了的蚂蚁躺着动也不动,人和蚂蚁一样。那挖坑的蚂蚁是不是也是我这样子,也是很累很累……”

志气汉看到他埋过的那个外乡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头戴野菊花笑着向他走来。志气汉说:“你叫啥?”那女人笑而不答。志气汉觉得她笑得很好看。志气汉也笑,尽管他不知道自己笑个啥。这时,那棵他曾经从河里捞上来的柳树突然倒下,向着那女人压去。“闪开!快闪开!”志气汉拼命吼着。

志气汉扑过去拉那女人时,突然醒了。

 

 

这时已是太阳挪过正午两掌的样子。十年前的这个时辰,也正是志气汉打完墓哼着曲儿回家的时辰。而现在,志气汉刚刚挖完那层光绪年间的胶泥,也就是说墓坑刚刚打了一半。

这时,志气汉那颗苍老的、失去信心的脑袋,支在握锹把的手背上,人和那柄铁锹就像一对孪生兄弟,显得累极了,衰老极了。他直愣愣地看着墓坑里深褐色的泥土发呆。他想着刚才梦中出现的那个白生生的外乡女人,以前在梦里,她可是从来没有那么好看过,也从来没有那么笑过。他想起了刚才爬起来时,自己锈死的关节发出的橇棺材板似的声音。他真想像刚才午睡那样一直睡下去,再也不必醒来,不必再替村中的丧家们一一挖墓,那该是多好的事情。可是不行。现在,他就得给走了奈何桥上的老秀才挖墓。他不能不守信用,拿了人家的钱,就得给人家干活儿,把活儿干好。

志气汉汗涔涔地挖着墓坑。

太阳白晃晃的。

天空蓝蓝的,没有一丝云彩。

天上没有一只鸟儿从志气汉头顶飞过,地上没有一只田鼠或狗什么的动物从志气汉身边跑过……

随着太阳西斜,志气汉渐渐发起怵来。他原本想让铁锹多吃些土,但适得其反,他根本没有力气将一锹土利索地扔出坑口,那两只手一铲起土来便拼命地抖,筛糠一样不听使唤,无奈他只好半锹或少半锹地向外扔土。“志气汉,志气汉,可不要败你祖宗的兴。志气汉,志气汉,这玩笑开不得,明儿个老秀才还等着发葬呢!”志气汉垂头丧气地告诫着自己。

墓坑的深度在一点点地往下移。志气汉扔出墓坑的那些黑褐色泥土,远远近近地四散着,堆积着。那湿湿的、充满土腥气的清新的泥土,在秋天的阳光照耀下,显得是那般沉静而暗淡——这是祖先们的温床、身体和呼吸?

这时只有太阳在天上无声地行走。这时只有太阳没有忘记志气汉这个孤老头。太阳静默地注视着这个和泥土一样颜色的蠕动着的老头儿在完成着他的作品——用汗水与生命所创就的花朵。是的,这花朵是恐怖的,和善的,温柔的,残酷的,她既慷慨又自私。她无声地承受一切,献出一切,但她又无情地收回一切,吞噬一切。无论你是谁,只要你是嗅着泥土成长的,那你就必得回归这花朵。这是生命的必由之路。

志气汉感到又饿又渴,心也越来越慌。但他得控制自己,他得不停地挖,他不能对不住给了工钱的丧家。至于说饥饿和干渴,那也只有忍了。他这一辈子最早懂得的道理,首先就是“忍饥耐渴”:饿一饿就过去了,忍一忍就过去了。“太阳落山之前,一定把墓坑挖好。”志气汉又一次告诫自己。

这之后,志气汉放下铁锹,双手摸着地平线量了量:正好打在自己的胸脯上。他又扭过头去看了看太阳,离落山还有两竿高。

他说:“漫过头就成了。太阳你慢些走。”

志气汉平端着铁锹开始铲墓坑的四壁。他得把四壁铲得平平展展的,让人看得顺眼些。就这时,他感到一阵恶心——从来没有过的恶心,像是有一股血从胸脯里涌进喉咙。他闭了一下气,停住手稍顿了一会儿。待那股恶心散开后,他又开始平端起铁锹铲墓坑的四壁。可这一回手抖得更不听自己使唤了。

“志气汉,不要败你祖宗的兴。”志气汉说。

可两手还是抖个不停。

“是不是能稍微歇歇?”志气汉问自己。

志气汉从墓坑的边上把刚脱了的夹袄取下来,又摸着口袋将牛皮纸烟包掏出来蹲在坑里开始卷烟。他边卷烟边打量着墓坑。

“不中用了,志气汉。”他说。

他点上烟,又是一阵咳嗽。咳嗽过后,他没有觉得精神些,反而觉得烟有些呛,抽起来不是味道。他索性夹着那卷烟不抽了。

这之后,他开始琢磨起墓里、地上和全天下的土来。

“土可真有意思。”志气汉呆呆地说。“活着离不了土,死了也离不了土,土是个好东西。”

志气汉用颤抖的手在墓壁上抠下一小块土,放在舌尖上品了品。

他说:“和汗呀血呀一个味道,咸咸的。”

志气汉和土打了一辈子交道,可这样品尝土的味道,还是第一次。

“日怪,土是咸的,可结出来的枣是甜的,长出来的葡萄是酸的,生出来的辣椒是辣的,日怪,真日怪。”志气汉说。

他把手中那灭了的卷烟扔掉,说:“别瞎想了后生,干吧!”

说着,他托着地往起站。与此同时,他又听见自己关节里发出的那种圪坑眨眨的声响来。“日,锈住啦……”他说。他费了好大会儿功夫才从地上爬起来。他偏着脑袋,冲着村子的方向听了一阵子,可他什么也没有听见,就连几步之外那些玉米叶子在秋风中晃动着的声音,也没有听见。他感到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他有些发毛。

“得赶紧挖,得赶紧挖,得赶紧挖,”他嘟喃着,一股莫名的孤独感袭上心头。

好一会儿,他都在心里为自己难受

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时候,志气汉往平里铲坑底。他心里明白,这时太阳已经落山了。这时志气汉的头顶被挖出来的泥土山一样围拢着,他的视线之内,只有防洪堤上那上半截子柳树林,和飞满晚霞的泛着金红色的天空。

志气汉开始修整墓坑的四个拐角。他尽可能把墓角修得更直一些,他不能让人们说他干的这营生不像个活儿。

志气汉这时已是一把土一把土地从墓坑里往出扔了,那些铲下来的虚土,如果多扔一些,就会把上面的土再带回到坑内。志气汉低着头,猫着腰,几乎是摸着墓坑的底子在干这最后的活儿。

天完全黑了下来的时候,志气汉总算松了一口气,墓坑挖好了。

就在松这一口气的刹那,他再次感到那股血一样的东西从心底往嗓子眼里窜。这一次要比前面那次来得强烈许多。他都有些承受不住。就在他使出大气力,通过那干涩的、冒烟的喉咙拼命往下压的同时,他又感到大腿窝里突然发了软,紧跟着一股热乎乎的尿水洇湿了裆部……对自己这不成体统,志气汉感到羞愧难当。这羞愧令他人整个儿软下来,失去了支撑:他双手抚着墓壁往下滑;墓坑外,天空开始旋转浮飞;黄昏的墓地上,到处都是荧火虫飞舞的金星……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跟着那个外乡女人,首先去了十八层地狱……

当志气汉从那恐怖万端的梦中醒来,拄着铁锹准备往墓坑外爬,他突然傻眼了,他猛地一声嚎叫了起来:“完了!完了!了了!了了!”

开春的时候,他给喝喜酒喝死的秋海挖完墓坑时,就差一点没有爬上来。今天早晨,他从那张老炕上一爬起身来就想,一定要往墓坑里放一根粗些的柳树杆,自己挖完坑能顺着爬上去。“这么大的事情,自己竟能忘得一干二净?这是做了个啥呀!真是命?真是命……”志气汉焦躁地嘟喃着,小着步,搂着铁锹,在自己打下的墓坑中转着圈子。“这可不是闹耍的!”志气汉干脆没了主意。他耷拉下脑袋,意识到自己又做了一件很对不住自己的事情,一件大事情,一件天大的事情。

他跪了下来,在墓坑的一个拐角处开始挖脚踩的坑洞,求生的本能战胜了自己的面子。他已顾不上明天村里人的嘲弄了。

“志气汉,没志气,给人家打下墓,自己在里边当耗子,挖洞子……”

如此的嘲笑,在他的脑子里,秋天的夜风一样刮着。

“活着,死,都该是体体面面的啊!”他又嘟喃地说。

志气汉很憋屈,很委屈,他感觉着自己的泪也要流出来了。

他跪在那儿,在墓壁上先挖了一个洞。待他蹲起身向上挖第二个洞时,他觉得自己的一双手软得像棉花,像吹糖人小火上煨着的糖稀,那手腕骨已经化成稀泥,自己连攥住锹把的力气都没有了。这之后,他放转铁锹,开始用手抠那第二个洞,十个指头,在那泥土上一触一碰……

上一篇:有桥的黄昏     下一篇:异乡的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