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红头巾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3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母亲的红头巾
                               文/喜欢冰心

   

  半年了,他总觉得背后有双深不可测的眼睛盯着他。他快速戴上墨镜,抽冷子回头,迎面擦肩而过的是毫无表情的路人。几米远,仅有位戴红头巾的老妇女不远不近跟在身后。红头巾!又是红头巾!只要红头巾入眼,他就不由自主地紧张,紧张像一支利箭直抵心底深处鲜为人知的黑暗角落。陷入黑暗之后,他极为害怕,一害怕就心慌,一心慌脖子就痒,脖子一痒他就要撞墙……

  自从十五年前连夜出逃的那天起,他就隐姓埋名,还做了整容手术。但是走路时肩膀一面低,一面高的习惯他是无论如何也改不了。东躲西藏两年后,自以为警方找不到他,他便放松警惕,依靠擅长制作皮革的精湛手艺,在远离家乡城市创建一家皮革加工厂。他原本是个吃苦耐劳的人,又倡导“童叟无欺”的办店理念,所以商场上如鱼得水,事业越来越红火,几乎垄断整个皮革行业。

  到公司门口,下了宝马车,腰圆臂粗的保镖差不多是架着短小精悍的他前行。突然他一下子站定,抽冷子回头,眼前不紧不慢飘过一抹红色。马上,他不由自主地紧张,紧张像一只利箭直抵心底深处鲜为人知的黑暗角落。陷入黑暗之后,他极为害怕,一害怕就心慌,一心慌脖子就痒,脖子一痒他就要撞墙……

  他愤怒地推开保镖,栽栽歪歪一路小跑,速度快捷如同拼命逃出猎人视线的兔子。

  他惊魂未定打开门,连灌几口香气浓郁的上等花茶,惶恐并没随着茶香的芬芳而心甘情愿平静下来。无奈,他长呼一口气,紧张缓解些。可没等吸回这口气,脖子就如蚁行般痒起来。不是一般的痒。这个没皮没脸的毛病他求治好多家医院,苦药水把脸都喝绿了,仍不见效。万般无奈之下,索性咬牙硬挺,实在挺不住,就撞墙。撞墙时,他会想起一个人,想起一位中年妇女,一位喜欢系红头巾的中年妇女。

  第一次发病的时候,他28岁,是一位三岁女娃的父亲。那年秋天,天空很蓝,阳光很亮。母亲轻轻抚摸他的痒处说,娃,别慌!母亲说完走向菜园去采韭菜花儿,繁密的莹白的小碎花儿闪在阳光里,像母亲生动的目光。清澈的阳光像一条流淌的河流,而搭在栅栏上的红头巾则像一朵飘在河流之上的枫叶,独有一番情韵。他幸福地看着在栅栏边玩耍的女娃,幸福地看着劳作的母亲,幸福地看着飘动的红头巾,他幸福地笑了。

  母亲用白纱布包起韭菜花儿,然后挑个质沉的空瓶慢慢碾碎它们。碾啊,碾啊,碾到太阳下山,碾到墨绿的汁流出来。再经过几道繁琐工序的加工,当母亲汗水涔涔的时候,药就制好了,抹在痒处立竿见影。

这次痒的不同寻常,锥心裂肺。他皱眉,瞪眼,歪嘴,跺脚,就差撞墙了。

  有人建议上达克宁药膏。

  他不耐烦地挥手打断,废话!所有止痒药膏全无效!

  又有人提议泡温泉治皮肤病。

  他气急败坏地嚷道,你猪脑子啊?远水不解近渴!

  ……

  没人吱声了。

  他咬牙切齿地操起桌上的工具刀,狠狠扎向脖子,只见皮肤渗出粒粒鲜红的血珠。

  猛地,他撞墙,拦都拦不住。

  这时有人说话了,挺不住就……

  说半截话的是十八岁的员工小庄。半年前,在应聘的人海中,他一眼就看上了小庄。对小庄最初感觉,有种父亲呵护女儿的感觉,他极力压制这种感觉却又呼之欲出。

  众人一齐向小庄开炮,小庄,不能痛快点啊?

  小庄说不行就找我奶奶吧,她会治。

  有病乱投医,他跟小庄来到她家的黑屋子,对他的突然造访,小庄的奶奶愣会儿神,马上正襟危坐。他不适应她姿态的转变。她好像知道他会来,没说话,默默从炕柜里掏出一个墨绿色的药瓶,而一条红头巾赫然系在颈间。红头巾!他险些站不住。记忆深处的灰尘很快被红头巾温柔地拂去,幸福的场景清晰再现:十五年前的秋天,天很蓝,阳光很亮,母亲的乌发沐在阳光下,红头巾在栅栏上飘来飘去……

  红头巾褪色了,青丝变白发。十五年了,她老了,她的一头白发在他的惊愕中抖成一团。

  终于她说话了。她说:“孩子,我找了你十五年啊!”瞬间,半年来的疑惑在他心中一下子拨开。他激动万分,好想扑到她怀里放声大哭,像小时候迷路时望见母亲来寻她。但是,多年世事沉浮炼就的遇事处惊不变的本领,让他冷静得近乎残酷。他暗中警告自己,要镇静!他脑子快速闪现相认后种种不良恶果:相认就等于承认十五年前伤人致残一事,承认老家有个望眼欲穿盼他回去的妻子。现在的妻子很爱他,是他事业上的得力助手。

  他下意识地警觉起来,他恨自己感情用事,一口否定:“你认错人了,我的母亲怎么会是你这样?”

  蓦地,她愣住了,身子像结满冰碴的铁棍直直僵立。良久,她缓过神来,若有所思缓慢地“哦”了一声,“大概是我认错人了,你走路的姿势很像我多年未见的儿子。”

  他匆匆逃出屋子。母亲万般依恋地捕捉那日夜思念的背影旋风般消失,顿时感觉咽喉涌上一股腥咸的液体,她的头一沉,颈间的红头巾仿佛累了慢慢飘落在地,一大口鲜血把红头巾染得更红。

  从黑屋子逃出的第十天,小庄眼睛红肿,她把一封信,一个药瓶,一条红头巾,祭奠一样摆在他的桌子上。信是母亲写给儿子的,内容大致是:母亲为了寻找负案在身的儿子,十五年里,几乎走遍全国。半年前终于在儿子公司门口看到儿子。患有肺癌的母亲很矛盾,也很痛苦,一方面不想断送儿子的前程,另一方面却又渴望儿子早些投案自首。为了每天能看到儿子,她系上红头巾,一边拾荒,一边远远地跟着……

  瓶子里是母亲耗尽最后一滴心血制成的药水,够他用几年了,而母亲永远地走了。

  他狼嚎般地叫,所有人都听见了,他拼命摇晃小庄肩膀,想说什么,终又什么也没说。

  他跪下,十指颤抖把红头巾贴在脸庞,轻轻地,轻轻地摩挲。那上面有那年秋天的蓝天和阳光,有母亲跋涉的身影,有母亲的鲜血……

  几个月后,也就是天很蓝,阳光很亮的秋天,他义无反顾地踏进当地公安局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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