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微笑

作者：喜欢冰心

　　 撑着一把褪色的雨伞，携着一副锈迹斑驳的肝胆，我紧闭着有些发烫的双
睛，循着脚下曲径通幽的山径，踽踽独行在这个淡烟疏雨的黄昏。沉重的步履被一种痛彻肺腑的羁愁牵绊。每一块熟谂的青黛色的鹅卵石似一只只半睁半闭的眼，呢喃低语述说着情感岁月的悲欢离合，纷扰世事的染苍染黄。凝重冷涩的思绪藏匿在宽大的伞缘下，被几滴偶尔跳跃的雨珠轻轻敲打催醒。几线雨丝凝成流苏，施展无限的柔润顺着伞缘飘逸而下。凡是有蕙草出现的地方，都奇怪地衬着大片大片清凌凌小白花，好像全部为逝者所开，随风若隐若现，如梦如幻。蓊郁氤润的浓绿笼罩着荒冢之地。活着的人与逝去的人被大小不一的界碑分割得泾渭分明。
　　在那个没有笑声，没有阳光的世界，你还好吗？李老师！我来看您了，那个小不点来看您来了！我喃喃自语，双膝跪倒。泪，无声地顺着眼角成串地滚落，任凭它泛滥漫过颤抖的嘴角，大滴大滴落在膝盖上。此时，雨越下越大，辨不清滚烫的脸颊流淌着的哪滴是泪，哪滴是雨。天流泪，风呜咽。
　　我缓缓地拾起一枝折断的鲜嫩的花茎，断残处流着晶莹明澈的液体，像人的眼泪。我轻轻地把它贴在脸庞，冥冥中似乎听到李老师银铃般的笑声，响彻山林的每一个角落，悠悠地回荡在空谷。坟墓不远处秀丽的山岚风光旖旎，溪水逶迤连绵千里，一如您鲜活的生命奔腾不息。簇簇芳草随风摇曳，凄凄迷迷的枝枝叶叶，飒飒作响，似您永不停歇的步伐。
　　那条不宽不窄的河依旧在，不歇不辍日夜哀号般地忏悔；
　　简陋的学校依旧在，发黄的教案依旧在；
　　天在，地在……
　　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在，唯独我朝思暮想的李老师不在！面对孤单的坟墓觅不到您的一呼一息，寻不着您的一颦一笑……
　　透过婆娑的泪眼，刻骨铭心的记忆从没有断流……
　　二十一年前您是个优秀的高中毕业生，舍弃城市优越的环境，带着纯朴的信念，浑身洋溢着青春活力风尘仆仆地奔赴到贫瘠闭塞的山村。您当之无愧成为学校第一位高学历的女教师。
　　村里的人奔走相告，说城里来个爱笑的女教师。
　　我们把小脸贴在宿舍矮小的窗户上，像看西洋景似的远远与您保持一定的距离。学校学生少，共有二十几个年龄不等的学生在同一个教室里上课。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我们像一批落花流水的残兵败将。忙碌的家长没有过多的时间管教我们。天性顽劣的我们像一匹匹脱僵的野马，不管天高地厚，敢于像斗牛士一样英勇无敌，打仗滋事，同仇敌忾。不分性别之忌，热衷于成群结队上山掏蛇窝，捅马蜂巢窠。我行我束，是我们玩乐的信条；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的恶作剧是我们对付老师的传家密笈。
　　第一天上课，我们决定给您来个下马威。这是我们试探老师脾气禀性最普
通的伎俩之一。您衣着简朴，不失韵致，身材窈窕，步履轻盈。最惹人注目的是您真诚的微笑，始终洋溢在脸上，像春天路边金灿灿的开不败的蒲公英。您一一点名，我趁机把前桌二黑子的板凳用脚尖偷偷地向后勾了几下。当人高马大的他一屁股坐下的时候，人仰马翻，两脚朝天重重地摔在地上。他夸张地咧着阔嘴巴吱哇乱叫。我则幸灾乐祸地趴在桌子上，埋着头，抿着嘴，故作一无所知。其实对于我们这些结实的野马来说，这点皮肉之苦乃是小菜一碟。机灵的二黑子和小不点的我心照不宣，想给您点颜色看看。他满喉腔灌注令人称羡的独特的高分贝，添油加醋般地鬼哭狼嚎，听着听着最后竟演绎成了毛骨悚然。我们不动生色眯着眼，观察您的表情变化。您没有像其他的老师那样大发雷霆，恶语相向，怒目对视。相反，您仅仅是微蹙一下眉头后，然后从嘴里传出发自内心的清脆的笑声。那是我听过最动人心魄的笑声，如粒粒肌珠坠入玉盘，叮当作响。环佩般的笑声立刻让二黑子愣住了，摸着突兀的后脑勺，哑口无言。等着看热闹的我们不知所措，傻眼了，不知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样僵持仅几秒，您走过来，面露淡淡的笑靥，嘴角微微上翘，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第一次有这样的老师摸我的头和我说话，别的老师都是拧着我的耳朵和我“亲切” 对话），一字一顿地说：“同学们，我们不是孤立地生活在大千世界，是要与形形色色的人沟通交流的。做人的第一准则是应该学会如何尊敬别人，如何赏识别人……”我们如醉如痴地聆听着您给我们讲解书本以外的知识，狭隘的心胸茅塞顿开。您像一位推心置腹的朋友与我们促膝长谈，给我们留下了深刻难忘的印象。您为人处事的美好高深的理念，对我的影响直到今日。
　　您像个快乐的天使，仿佛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笑声而生。下课时，您亲亲热热的拉着我们的手，与其说是老师，不如说更像我们的姐姐。我们喜欢嗅您身上清香的气息，像山中幽幽兰花的味道；迷恋您两个浅润的小酒窝飞上脸庞时的美丽表情；更痴心您妙趣横生、绘声绘色的讲解；佩服您别具一格的教学方法。枯燥乏味的知识在您吟吟入耳的笑声中像长了翅膀的鸟儿扑愣愣地直往我们脑袋里钻。我们这些坐不住板凳，心会疯狂长草的淘丫头、愣小子脱骨换胎，潜心安静下来如饥似渴地学习。您用渊博的学识无私地浇灌着我们干渴的心田。沐浴着您呕心沥血般的关爱，我们这些歪歪斜斜的小树，被您修剪得枝繁叶茂，一天天健康茁壮成长。
　　每天上学都要路过一条河。这条河不宽也不窄。河水清澈见底，猛浪若奔。河里五花八门的小鱼儿，像无数条活蹦乱跳的鬼精灵摇动着细长的尾巴，探头探脑地吐着圆圆的泡泡，撒着欢拨撩着我们。黑漆般的头挑逗似地往水面上窜，顶起细密的涟漪层层扩散开去。招惹我们不顾一切地“扑通扑通”下了河，砸得小鱼们睁大惊奇的眼睛，纷纷急速地逃到石头后面。清凌凌的河水抚摸着肌肤，我们像鱼儿一样游戏，穿梭在清波之中。绿幽幽的水草像是没人梳理的长发，乱篷逢的顺着一个方向倒扶，在水草的根部，一定隐藏着许多倒霉的滑溜溜的泥鳅，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抓住它们。我们用细尖的铁丝从鱼嘴捅到鱼尾，窜成长长的一串。
　　得意尽情时忘记了上课时间。当我们羞红了脸，光着泥脚丫，可怜兮兮地站在您的身边时，您依然迎着明媚的阳光微笑着。听着您用那纯正的普通话“教训”我们，是一种暧暧的母爱般的享受。
　　“你们这些捣蛋鬼，什么时候能长大，让我省点心？快点把鞋穿上吧！”像母亲在嗔怪淘气的儿女。甚至比母亲还要细心，您心疼地弯下腰为我们穿上鞋，打来水给我们洗脏兮兮的衣服。我们天真地吐着舌头扮着鬼脸，心悦诚服。
　　看着我们手拎着鱼儿，您悄悄地趴在我们耳边笑着小声说：“放学后，我请你们吃饭。”我们欢呼雀跃来到您的宿舍。您分给我们每人一颗糖果，无限怜爱地看着我们津津有味地品尝，山花般的笑容又绽放在您的脸上。我们小心翼翼地含着，怕一使劲会囫囵吞枣咽到肚里，像猪八戒偷吃人参果一样，品尝不到滋味。酥脆甘甜的糖果，浸润我们苦涩单调的味觉，丝丝甜意久久地弥漫整个口腔。
　　吃完糖果后，男生们收拾鱼，女生们打下手，您是总指挥。不一会儿，一
桌美味佳肴端上来了，鱼汤，鱼丸，鱼片……当然，我们贪婪的眼光不在鱼身上，鱼只是个附属的食物。因为餐餐都能吃到这种司空见惯、味同嚼醋的小鱼，就像吃咸菜一样索然无味。令我们垂涎欲滴的是您自己花钱买给我们的颜色鲜艳的饮料和小食品。正在我们大快朵颐吃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一本正经的校长背着手，阴沉着脸走过来，当我们的面责备您：“李老师，你怎么把学生弄到宿舍来？”您急忙陪着笑脸掩饰说：“我一会给他们补课。”校长不信任地看着我们。我们争先恐后地抢着说：“是的，李老师一会儿要让我们做好多的习题。”校长嘀嘀咕咕的走了。我们会心一笑。吃过饭后，您温语如风地说：“要考试了，我们把今天的功课复习一下。”本来想逃走，但是吃了您的东西，不好意思溜走，死心塌地认真学起来。
　　在您的“糖衣炮弹”诱惑下，在您的谆谆教导下，我们班的成绩连续几次都是第一名。您高兴得手舞足蹈，孩子般地笑着与我们拉钩约定，只要我们取得好成绩，就请我们吃饭。当时我单纯地认为你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只是为了哄我们玩才这么做的。长大后我才明白您的用心良苦。
　　您来的第二年秋天，接连几天的暴雨，河水迅猛地涨了几篙。河上本来有座摇摇欲坠的木桥，因年久失修被暴雨冲得杳无踪迹。浊浪滔天的河水像一头身插屠刀而发疯的壮牛，恶声恶气地喧嚣怒吼。我们好几天没有上课了，胆怯徘徊在岸边，望穿秋水般看着对岸的学校，想着学校，想着您。
　　正当一筹莫展的时候，您惊现在波浪滚滚的河流之上，汗流浃背地摇着一叶扁舟，满脸的焦灼来接我们上学。因为晕船，您翻江倒海地呕吐，脸色腊黄，但是您悄悄背过身，紧紧捂着嘴，转身面对我们时，眼角依然重叠出盈盈笑意。
　　几天来，您寸步不离我们，像一只勇敢的猎鹰掩护幼雏。可是意想不到的不幸发生了。那天早晨黑云密布，劲风嚎叫。我穿了一双新鞋，在上船的时候因为人多拥挤，不小心把鞋子掉到白茫茫的河里。这是我唯一的一双新鞋，我哭着喊着让您把新鞋捞上来。您红润的脸上汗珠涔涔，一边拢着飘飘长发，一边笑着戳了我额头一下说：“你这个小不点，真是个冒失鬼。”说完，您蹲在船边，眼见手就要够到鞋子，这时，上空雷电交加，暴雨如注，劈空而下，飓风袭卷着浊浪排空的大浪打过来。也许您累了，也许您晕水了，一不小心，一个趔趄，跌到河里。旋即，汹涌的浪涛铺天盖地涌来，一切像闪电一样只在瞬间发生。您瘦小的身影在湍急的河流中像一片飘摇的树叶，打着旋，容不得我们伸手拉住您。胆小的同学惊恐地哭着，拼命地喊着，船里乱成一团。胆大的同学比较沉着，跃跃欲试下水要去救您。我们一齐抓着船弦，纷纷把手伸向您。弱不禁风的小船抖个不停，重力倾斜使整个小船将要翻扣，后果不堪设想。关键时刻，您对我们大声喊：“分散开，别聚在一起，船要翻了……”您果断用力地摆摆手，浑浊的洪水喧响轰鸣，呼啸奔来，您的手不见了，声音越来越小……
　　风雨大作，苍茫广袤天地为您送行！
　　因我固执的一念之差，因我一双廉价的鞋子，您走了，如一片孤云，飘然而来，悠然而去。
　　把您打捞上来的时候，同学们齐刷刷地长跪不起。蚀骨的痛让我哭得死去活来。据说，意外死亡的人通常会面目狰狞表情痛苦，但是您却不同，面容女神般圣洁美丽，安静端庄像睡在皎皎的月光下，湿漉漉的长发自然温顺地贴在白皙的脸庞，光洁的眼角有一滴晶莹的泪流出，凝结。
　　鲜艳如花的生命无情地从您年轻的身躯里残酷枯萎、凋零，等待您的将是铺满落叶的土地……
　　村里的人为了记念您，把您的坟墓安葬在风水最好的地方。在阳光流泄，溪流歌唱的地方新添了一座坟墓，它的旁边有个不起眼的土堆。确切地说，是个体积微乎其微的土包，那是我把自己的一双新鞋子，安葬在那里，让它陪着您。唯有这样，我内心的不安和愧疚才会有所释怀。实物的存在不会让稍纵即逝的生命像疾行的流星一样，仓促滑过。
　　从那以后，每次在您的坟前，我都光着脚丫，无颜穿鞋与您交谈。
　　又是清明时节，暮色时分。我远离别人怪异的视线，避开悲凄的气氛，选
择在黄昏的时候来拜祭您。软嫩无骨的小草，频频温柔地触着我冰凉的指尖。我怆然一惊。李老师，是您吗？是您在对我说，别哭了，孩子，我不喜欢眼泪……我强迫自己擦干刺痛的眼角，双手垂立，毕恭毕敬地跪在坟墓旁。心有万语千言想对您说：“李老师，失去的生命一旦植入神奇的土壤，能否像这些生生不息的草本一样，再次获得重生？您还是至死不渝般绽放着阳光般的微笑吗？您为什么不回答我？”阴阳两界的生离死别，如同参星与商星一样，永远不得相见，是何等的悲凄！
　　暮云缭绕，悠远的思念浣洗着不堪重荷的潮湿，我泪雨纷飞，虔诚地为您点燃一瓣泣泪的心香。绯红的烈焰燃烧着一张张寄托无限哀思的冥纸，化成一只只纸蝴蝶翩翩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