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3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钟声
  文/喜欢冰心

哇哇坠地的婴儿与母体分开的那一瞬间,大凡是动用全部音量的积蓄,势如破竹地爆发出本能的响亮的啼哭,正式提醒这个嘈杂的世界,又一个鲜活生命诞生了。那单纯透彻的声音不带任何人为渲染成分,是最真实也是最充分的倾力而为。于是,生命之旅接纳第一声报到,旋风般开始漫长而卓绝的旅行

斑斓纷呈的旅行中,形形色色的声音不缕如缕充斥耳畔,常令脆弱的人们躲之不及。而我偏是个拖沓随意的俗人,无法达到脱俗之人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境界。通常随心所欲寻一处偏僻街角,心驰神往地观望悠悠蓝天,朵朵祥云,缥缈的思绪携风远行。此时的一切人事喧嚷,尔虞我诈立时净化。天籁任我化形,世界任我逍遥。声色流光的主干线滑过一曲行云流水般的舒缓美乐,左侧是一段咿咿呀呀的前朝怀念,右侧是一声铿锵有力的愤懑之语……千奇百怪的声音跳跃周身四处喧嚷奔腾。常是欲罢不能的时候,满世界歌舞升平,笑语欢声。

某种独特的声音把所有劳碌的日子演绎得格外精彩。最美妙的是在无人的深夜,细细洞听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一秒一秒……不久,就走进清空的憬悟之中。而此时,身心却被记忆之手拉进一扇虚无的柴扉,我重重跌进去,再也走不出,如同醉了。

好多年过去了,按说记忆深壑的棱角不再如儿时突兀鲜明,以为随着年龄的增长定会磨平消失许多,可偏非如此。人的记忆是十分奇怪的,越是久远的事情,越是多一分隐秘的想念,关于声音的细枝末节竟然都贮积在脑海的最底层。

前段时间回老家听邻居说,村小学被一个在南方打工多年归乡的暴发户收购,欲做生畜屠宰场,过几天就要拆除。听说此事,我被一种无能为力的怅惘困扰着。而此时我能做的事情就是几乎一路小跑奔到我曾经就读过的小学。它位于村子最南边,一个视野开阔的地方,再往南是一望无际的田野。村子里的人还是相当重视教育的,卖学校不是容易的事情,也不是某个人说了算。民主的村长采纳村民的意见一致通过。因为村子里学龄前儿童越来越少,生源极其匮乏导致大势所驱——当地教育局采取集中教学的管理办法,全村学龄儿童都得到几十里以外的镇里去上学。因此,破败的学校也就形同虚设,用不几日全部拆除。曾经叽叽喳喳热闹的地方,将建成一座现代化的屠宰场。我想,那时,也一定是热闹非凡,不同的是那种热闹有些惨不忍睹——牲畜的惨叫连天。

每年我都会抽时间回学校看看,为的是重温以往难忘的岁月。但是这次不同,过了今天,恐怕今生永远寻不到温馨而触手可及的感觉了。我差不多用丈量的方式缓缓地、一步一步地数着从东到西的距离,毫不含糊,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这是我一贯做的游戏,只要脚步踏在这块神奇土地上,我就会不由重复这个初级游戏。记不清楚多少次像一阵风似的从有裂纹的玻璃窗前跑过。此时,污浊的玻璃窗映着自已不再年轻的容颜,心底翻腾着一种苍凉,一种伤感

此时虽是隆冬时节,一向以冰天雪地著称的黑龙江也凑热闹加入到全球变暧行列中,少见凛冽的寒风呼啸的天气耍威风。站在学校西侧风口,头顶的太阳分明射出一缕缕温柔的暧意。我却感觉到脚下喷涌出的汩汩凄凉迫使我裹紧衣衫。思绪稍一分神,忽然听到一种声音慢悠悠地响起来,像是怕惊动深思中的我。那声音间隔时间均匀,醇厚而沉稳。我痴痴环视眼前既陌生又熟悉的一草一本。一个陡起的记忆版图被现时的利刃一下划破,里面饱满的声音破壳而出,鲜亮而久违。难道是它在拼尽最后一丝残力,试图冲破重重束缚,向我证明什么?或者挽留什么?我知道是它在响,是那口挂在树杈的大钟在响。除了它没有第二种声音让我警觉,让我思虑起伏。我看到一个顽皮的男孩拿着细长的钢条不紧不慢敲击它。也许它真的老了,我竟然听不出从前年青的快乐,相反却感觉到迤逦而去的叹息。听附近工人说,这口生锈的大钟,早在几年前就已失去实际意义,过而成为一种花瓶摆设。确切说成为村里一个古老的见证。它见证了岁月的风尘,见证了小村翻天覆地的变化。

小时候,我最害怕听到钟声。因为钟声一响,就要爬出暖和的被窝去上学。每天义务敲钟的是一个鳏寡孤独的老人,也是个古怪的老头,成天唬着脸,不拘言笑。他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闭着眼睛敲钟。因为那时有钟表的人家少,他大包大揽主动答应那些早早下地干活的家长,替他们叫醒贪睡的孩子们。当我们背着书包到学校的时候,他才嘴里嚼着饭,拎着锈迹斑驳的铁捶,准时地敲上几下,每次都是六下,不多不少。我壮着胆子,在他严肃的面孔瞅我又像哭又像笑的时候问过他,为什么总敲击六下?他并不理会我的好奇,见我刨根问底,态度陡变,拿着铁锤冲我凶狠地比划着,吓得我一溜烟跑开。直到现在,我也破解不开那六下子,到底隐藏什么特殊含义。敲钟成了他生命的全部,哪怕在生命最后几日。回光返照使他精神出奇的饱满。于是他不断乞求照顾他的人,我给学校敲一辈子钟,让我再去敲几下吧。他勉强支撑身体,用尽平生力气,摇摇晃晃敲击五下,却终没有力气再敲响第六下。见此情景,他头向后一仰,连说不吉利,不吉利……就一头栽倒,一命呜呼。如今,我只能用违心的宿命论来释怀那神秘的六下之谜:他在期待一生“六六大顺”吧?!

双耳灌满袅袅余音,听着它的声音长大,钟声伴我度过美好童年。如今,它如一豆流泪的残灯,在现代的机器轰鸣声中试图燃尽芳华。虽是一块没有生命的冰凉的铸铁,却温暖了整个苍白的记忆。一如我在城市风尘满身,浪迹四野,而哪里最终是它的归宿?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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