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瓜果飘香的季节
走向瓜果飘香的季节
文/喜欢冰心
林间溪畔,你陶醉于流水潺潺的美妙丁咚,却忽略它的消逝之快。不知不觉到了八月,到了瓜果飘香的季节。母亲喜欢吃瓜,特别喜欢吃“白糖罐”(“白糖罐”是瓜的一种,因其味道甜如糖,故得其名)今天于街角偶遇一份,欣喜提满满一袋回家。母亲尝一口就蹙眉,怅然道:“这瓜再甜,也不如瘸子种的瓜甜。”瘸子,这个久违而带明显欺侮性的绰号如烟岚一样袅袅浮在脑海,挥之不去。
瘸子是在我8岁那年到我们村安营扎寨的,听大人猜测,他好像是从安徽过来的“氓流户”, 整天神神秘秘的,居无定所,东村窜西村。他有四十来岁的样子,左腿瘸得厉害。我见过瘸子,但未见过像他这样“别具一格”的。也许是因为他个子高高的,胳膊长长的,腿长长的,这种形体无疑更突出他“别具一格”的瘸来。为此,他在小伙伴口中又多个绰号“螳螂”。他无论是在劳作还是歇息,动不动就急促地咳嗽,还大口吐痰,病恹恹的样子。但那时家家生活困窘,捉襟见肘,维持吃饱就已万幸,有谁会在意几声不痛不痒的咳嗽呢,除非此人已病入膏肓。
别看瘸子走路左踮一下,右蹿一下,没个人样儿,脑瓜却活络。1983年,他花大价钱承包了公路旁一块生地——种瓜。村人嘲笑他大头,一块生地,能种出啥好瓜。可瘸子不信那邪,死心塌地,单枪匹马,吃住在瓜地里。从春天耙地、育苗开始,到夏天施肥、掐尖,再到秋天下瓜、卖瓜,全是他一个人的事儿。这还不算,他又披星戴月,汗珠儿掉在地上摔八瓣,在瓜地附近的山边刨出一片面积广阔的荒地,全部栽上果树。
付出就会回报,汗水浇灌甜蜜,瓜果飘香的季节来临了。瘸子看那瓜呀,果呀的眼神,满含温情,甚至有点点水光滥出,就连常见的病态之色也完全被灿烂的笑容遮盖。有人揶揄他:“那瓜果是不是女妖精变的,夜里给你暧被窝啦?”瘸子听毕,脸膛竟微微泛红,笑而不语,响亮地冲那人脚下吐口浓痰,挺直腰板,仿佛整个人都伟岸起来。他一瘸一拐向瓜地摇摆走去,向着甜蜜和美好走去,茕茕孑立的身影被落日余辉镀上一层神秘的金色。
成天摸爬滚打在泥土中,想必其中的酸甜苦辣,只有瘸子自己知道。但瘸子不说累,不说苦,侍弄完瓜秧就蹲在杨树的阴影下,卷支旱烟,却不点燃,顾自玩弄在两指间,意味深长的目光却贪婪地追随着南去的车辆,痴呆一般,一望就是半个时辰。这时候是我们偷瓜的好时机,小伙伴佯装到瓜地捕蝈蝈,实际是打探瓜熟没熟。胆战心惊潜入瓜地,男孩子自告奋勇,脱下裤子,用草绳绑上裤腿,开始摘瓜。那不是摘瓜,就是鬼子进村大扫荡,哪怕是拳头大的小嫩瓜我们也不放过,一律收入囊中。瘸子发现我们恶劣行径,一跺脚,操一根扁担,大吼大叫朝我们奔来。可是他哪里能跑过我们呢,一眨眼人影皆无。他捡起被我们踩蹋稀碎的瓜蛋蛋,冲我们跑的方向恶狠狠地大骂:“王八糕子,再来打断你们的腿。”骂完就单手捶打胸部,脸憋得通红,一声接一声地咳嗽起来。狗子爷爷老眼昏花,不知前因,听到他的恶语,结结巴巴奚落他:“打,打瘸了,也不如你,你的腿瘸。”大概他被老人的话击中痛处,脸一下子沉下来,面色急遽变红,变黑,好像周身热血全部涌上头面。后来,狗子爷爷走了,他才拖着瘸脚,一拐一拐挪进瓜窝棚。其实,我躲在茂盛的蒿草里,没跑远。我听见有压抑的哭声隐约从瓜窝棚里传出来。
我被那哭声惊惧着,因为在我十几岁有限的记忆中,很少见到男人哭,且那么伤心,那么委屈。我当时大为疑惑,觉得他是个怪异而不可思议的人,不就是几个瓜吗?至于没完没了的哭吗?时断时续的哭声延续到暮色苍茫才止住。逼仄的窝棚里又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接着有锅铲刺耳地刮着铁锅的声音,有混着草木味的炊烟缭绕升腾。他在窝棚里踅来踅去,好久。淡淡的月光笼罩四野时,他终于走出窝棚,给瓜地灌二遍水。
从那以后,即便去了瓜地,我仅乖乖采花玩,绝对不打瓜的主意。我实在不愿惹他伤心。(当时的想法多幼稚,他当真是因为我们偷几个瓜而伤心吗?多年以后,我才醒悟)那些色彩艳丽的花儿,是瘸子在春天时种在田间地头的。他说,瓜地里有了花香的熏染,结出的瓜会像花蜜一样甜。多么浪漫的情怀,多么美好的期翼,不知他说的有没道理。我们女孩子最感兴趣的花是指甲花,将采下的花瓣连同白矾用棉布包好,捣出丰富的汁液,涂在指甲上,一夜过后,指甲会神奇地变得红润,光洁。瘸子见我们不祸害他的瓜,也耐心地帮我们把花一点一点捣碎,灼红的汁液把他树皮样的糙手染红。他摊开双手看,扑哧一声笑了,然后把捣好的几包,分给我们这些爱美的女孩子。真难为他了,一个大男人却能操持这种精细的活儿。
瓜熟蒂落的时候,是瘸子最开心最得意的时候,从他走路的姿势就可以看出来,胳膊前后甩搭,哼着小曲,高一脚,底一脚在瓜地忙活下瓜、卖瓜。一年终于有了收成,终于见到钞票了,瘸子能不兴奋吗?不管谁进瓜地,他也不说话,先摘瓜给人家吃。他的瓜地在路边,过往司机都乐意买他的瓜,说他的瓜不缺斤少两,不上农药,吃起来脆、香、甜。当人们极为赞叹他的瓜时,他依旧不搭话,依旧忙着给人家多装几个瓜,嘴里且连连说:“吃好再来!”“吃好再来!”多装的瓜当然不要钱,免费赠送。瘸子的笑容一直灿烂到瓜收结束。当秋风萧瑟,大雁南飞时,他倚在寂寞的杨树下,目光久久追随着南去的车辆,滚滚尘烟中,喟然长叹,惊飞一群迁徙南方的候鸟。
再后来,我上学远离家乡,无暇关注瘸子的消息。1993年暑假回家听母亲说,瘸子死了,死在监狱里,我骇然不已。人的一生,的确无秘密可言,生前处心积虑掩饰个人不愿启及的秘密,死后所有的谜都会大白于天下。原来瘸子是个在逃犯,从安徽逃到黑龙江,因为妻子与朋友苟合在一起,被他发现,醉酒后执刀将朋友砍成重伤,殃及自己也受伤。我不知道他是一路如何惊惶逃到黑龙江,如何费尽心机躲开警察重重追踪,如何小心翼翼苟且度过每一天,如何夜夜思念南方那个烟雨微蒙的村庄。我只知道他会种瓜,会捣指甲花给我们,会给买瓜的人多装几个瓜,并且不要钱……母亲说,他是自首,进监狱不久就咳血而死。当时听母亲讲述完,心情相当沉重,奇怪瘸子为什么要自首?耕耘一片芳香的瓜地,走在瓜果飘香的季节,晨钟暮鼓,了却残生,不是很好吗?想必瘸子自有投案自首的缘由,大概他是为了此生不留遗憾进入坟墓,清清白白的来,清清白白的去。唉!尊重他的选择吧,我还是不必用主观臆断揣测他的思想了。
窗外卖瓜人的吆喝声执着而嘹亮,我与母亲不约而同相视,无言。瓷盘里残缺一口的“白糖罐”弥漫着诱人的清香气,我们却动也不动。落日不甘寂寞地泼洒浓烈的嫣然,莹白瓷盘反射出冷冷清光,使我原本不佳的视力,罩上昏黄虚幻的光晕,在某一瞬间,我似乎捕捉到瘸子“别具一格”的模糊身影来,在幽幽的光影中由漫漶至清晰,他正一瘸一拐向我走来,向瓜果飘香的季节走去,向着甜蜜和美好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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